十二(第3/8页)

“他留下什么遗言没有?”

“临终前留下一封给你的信。另外,让我找到你,他希望由你来主持他的葬礼!”

“信呢?”

“在他的手里,我取不下来,他抓得可真紧。”冯冉喃喃地说,“他甚至已为自己选好了墓地!”

“那片玫瑰林?”单一海脱口而出。

“是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似的,那儿被他用粉灰圈出一大块地,与那儿的三座老坟遥相呼应。”

单一海略微看看表:“他什么时候下葬?”

“明天中午,团长让我赶来征求你的意见。他讲,回留由你定。”冯冉征询地看他,“你能回去吗?

“当然……”他瞥一眼手术室的方向,“当然……我真想见他最后一面。”

“那女真医生怎么办?”

“不管那么多了,至少我还可以解释。而子老,我即使解释他也没有机会听了。”单一海喟然长叹。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我买好了下午三时的车票,明天凌晨就可以赶到!”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去?”

“因为你……是个战士!”

我要告诉你一种声音

凌晨的焉支山蒙在一层低暗的云层中,到处一片压抑的薄暮景象。单一海和冯冉翻过那道山梁,坐在草丛中歇息。初冬的霜露太重,他们身上已被溅湿。鞋子此时又重又冻,令人产生深深的寒意。

单一海疲惫地把身子放平,昨天半夜汽车把他们扔到公路边儿上,俩人便即往山上赶。夜色中的山路可怕地坎坷着,他们几乎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夜。冯冉站在那道山梁上,费力地向下看。半晌,他惊叫般地长呼:“头,你看,那片古城就在山下!”

单一海翻起身。薄云轻纱般地罩紧了那片古迹,偶尔的稀薄处,才显露出一片狼藉的土黄。他的心异样地抽紧,略微呆了呆,转身向山下走去。身上的疲倦顿时烟消,头脑可怕地清晰着。他内心觉出一种深深的召唤,仿佛有个人在他的心底里喃喃自语着某种话语。他觉得,他的行进其实只是那种召唤在行进,他只是个被召唤的人。而那召唤他的又是谁呢?

终于站在那片古残迹的面前,单一海立即觉出一种逼人的宁静和新鲜的泥土气息。那座残迹……哦……它其实不该是残迹了。原先高矗而立的巨大城池已荡然无存,它神秘地隐去了原先令单一海深觉震惊和迷恋的土垣。它们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泥土和泥土相互挤压着,倒伏着,甚至在瞬间就恢复成了颗粒。而那些原先组成这高大城墙的土呢?那梦境一样令人讶异的高大城池呢?它们为何在一瞬间就消失成了一堆平静的泥土?这些土……哦……这些土真的是组成那座城的土吗?它们居然是这些土组成了那座兵城。可又是它们,累了似地,把自己又还原成了粉土样的颗粒!单一海的内心狂跳,他禁不住双腿跪下,用唇去吻那些土。

冯冉吃惊地看着单一海的举动,继而,他把脸转向了那刚刚跳跃而出的晨阳。呵,一个男人对大地的崇拜或者跪伏在大地上,这本身就让人震惊和感动。

初冬的土干硬着,它们居然不肯沾上单一海的唇。单一海深深地抠下一大把土,轻轻地嗅。这土居然有着极深的咸腥味和陈旧的气息。甚至死亡的气息,单一海的眼睛潮湿着。他轻站起来,这座城的倒毁比它站立时更让人震惊。那些残缺的土垣仍站在晨风中,它们身上的土粉被风来回揉洗着,已经有了新的风痕。那是另外一种战争呵!没有毁于人类的手中,反而被自然给打败了。它死去的样子可真独特,甚至悲壮,他忽然想起了一位诗人的话:“他一生只呈现几种面孔,偶尔是新生,继而是成熟,再就是挣扎的生。”哦,那这呈现的就是一种挣扎的生了,单一海胸腹中涌出深刻的悲壮。他抬眼看见那座古阅兵台,它的半边也给摇开了,只有半边仍呈现着巨大的平静。它用半个姿势维持着自己的原状,可那半边垮去的部分,却悬崖般显出了奇崛。

单一海缓缓走上去,整个古迹只是一片残垣断壁。现在,它更像古迹了。隔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人们只会把这当成新的传说,而这传说的人又会是谁的呢。单一海脑中忽地闪过子老,子老像个巨大的悲伤压过来。他有些控制不住地仰天长啸,那声长啸类似于呻吟而接近了悲鸣。它在晨间的山谷间回荡冲撞,如同一头挣扎的闷狮。单一海的啸声震动了全连,战士们都惊异地从各处跑出来,惊异地看着他,待看清是自己的连长后,大家却都惊异地沉默。

单一海啸毕,感觉内心中的抑郁之气尽消,胸中空荡荡地回响着那些余音。他闭住眼,凝神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冯冉担忧地凑近他:“连长……”

单一海挥挥手:“走吧,带我去看子老!”

子老的灵堂设置在残迹的边缘,他的身上盖着一床毛毯。旁边是一口兵们自己打制的棺材,粗糙地放在一边,等着为他装殓。右边兀立着一位持枪的列兵,单一海很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子老应该享受比这更好的待遇,尽管他没有级别,但没有级别那就按比有级别更好的待遇来搞吧!单一海叹息着,缓步靠近子老身边。子老的白发露在风中。毛发轻轻地抖动,如同一颗颗小小的心脏。单一海摘下军帽,在他的灵前默立。身后兵们也唰地摘去帽翼。他们一直在等待单一海归来,似乎他的归来让大家松了口气。单一海暗中感谢着兵们,看到灵前挂满了大家自制的各种花环,几乎要堆满这个小小的帐篷。

他看到老人的手斜伸出毛毯的半边,那儿坚硬地凸出一块,像一枚小小的刺。单一海瞥一眼冯冉。

冯冉凑过来,低声说:“那封信就在他的手里。”

“哦!”单一海略一沉吟,轻轻掀开毛毯,老人的脸色松弛着,满脸苍白,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脸上平静而又安宁,似乎没有任何缺憾似的,嘴角还遗有微笑的迹痕。他端详老人,内心波浪样翻滚着许多的感觉。他几乎有种错觉,老人没死,他似乎仅只是在休息,甚至是在沉思,稍不注意,他就又会回来!

可老人的神色凝固般地僵硬着。他颤栗着,掀开毛毯,老人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个信封。他的手奇怪地翘着,半弯在他的胸前。单一海清晰地看到,那个黑牛皮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

冯冉低语:“老人死前一直抓着这个信封不放,即使死后,这个姿势也一直保持着,无法复原!”

单一海的眼角湿润,他深深地向老人三鞠躬,然后小心地伸出手去。他的手仅仅一碰,那封信便从老人的手中掉出,仿佛他根本没抓似的。旁边的指导员说:“他一直抓得很紧呐,我抽了几次都没拿出来!”脸上蒙着不可理解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