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报告

假如换成任何别的车,我们必死无疑。防爆装甲车腾到半空,三万两千磅重的钢铁飘起来、变形,在我身下解体,仿佛重力也在飘移。爆炸声刺透我的耳膜,冲击波直入我的骨髓,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碎裂。

重力渐渐恢复正常。刚才前方的建筑都已不见,只剩头灯映射下的烟幕。远一点的地方,伊拉克平民被惊醒。即使炸弹是某个袭击者在现场引爆的,他也早溜走了。我的耳膜嗡嗡作响,视力只剩下眼前的一个点。我让目光顺着.50口径机枪的枪管艰难往远处移动,枪管的末梢已弯曲开裂。

装甲车指挥官加尔萨下士朝我大喊。

“这架.50报废了。”我朝他大喊。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从枪架上下来,穿过装甲车车身。我手脚并用爬过座椅,推开后舱门,钻出车外。

提姆赫德和加尔萨已经爬出来了。提姆赫德守在车右侧,加尔萨检查车辆损伤。三号车跟上来协助警戒,哈维守在旋转机枪架上。这是一条进入费卢杰的狭窄街道,三号车停在了装甲车的左边。装甲车的车头整个塌下去,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探雷器全被炸飞了。它们的滚轮散落一地,周围是金属碎片和瓦砾。装甲车的一只轮胎躺在几米开外,覆满了灰,在一堆微小的探雷器滚轮中间活像它们的祖父。

虽然我还未站定,训练产生的本能立刻显现。我举起步枪,在黑暗中巡视。我试图检查五米区域和二十五米区域,但眼前仍烟尘弥漫,能见度不足五英尺。

一间平房的灯光穿透烟雾。它闪烁着,忽明忽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后背一阵生疼。爆炸时我一定从侧面撞上了枪架。

提姆赫德和我面朝外守在装甲车右侧。等到尘埃落定,我看见伊拉克人从破烂的平房里探出头来窥视我们。或许袭击者就在他们中间,想看看伤亡救援队是否会出现。他们为此能拿到额外的奖金。

那些平民多半也难逃干系。埋下这么大一枚炸弹,不可能整条街都蒙在鼓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背上的伤也瞬间抽搐着疼。

加尔萨下士绕到车的另一侧检查损伤,我俩仍守在原地。

“操!”我说。

“操!”提姆赫德说。

“你还好吗?”我问。

“还好。”

“我也是。”

“我感觉他妈的……”

“他妈的什么?”

“不知道。”

“嗯,我也是。”

这时忽然响起枪声,仿佛有人在空中连续挥舞皮鞭。是AK步枪,就在近处,我们毫无掩护。我无法匍匐在枪架下,手里只有我的步枪,而不是.50机枪。我辨不清子弹的来处,但我俯身躲到装甲车侧翼后掩护自己。我回到训练的套路,但举枪瞄准时却什么也看不见。

提姆赫德从车的前部开枪了。我也朝着他射击的方向,对着那间亮灯的平房的侧面开枪,能看见子弹在墙面上激起的烟尘。提姆赫德停止射击,我也放下枪。他依然站着,所以我猜他应该没事。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也许整个过程中她都在尖叫。我从车后缓步走出,感到睾丸一阵紧缩。

当我靠近提姆赫德时,房子的外墙逐渐清晰。提姆赫德举着枪,我也举枪对着他瞄准的方位。那是一个穿黑袍的女人,没戴面纱,地上一个估摸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汩汩地流着血。

“该死!”我说。我看见地上扔着一把AK步枪。

提姆赫德一言不发。

“你打中他了。”我说。

他说:“没有。没有,兄弟。没有。”

但确实是他。

我们猜想那个孩子看见我们站在那儿便抄起他父亲的枪,心想自己应该当个英雄,无论如何向美国人放一枪。如果打中了,我猜他会成为街坊中最酷的孩子。不过很显然他不知如何瞄准,否则我和提姆赫德都完了。虽然距离不到五十米,他的子弹都胡乱射向了天空。

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提姆赫德精于射击,也拿人形靶练过。人形靶和这个孩子的轮廓的唯一区别,只是这个孩子体形略小。他本能地扣下扳机,开了三枪那孩子才倒在地上。这种距离绝不会失手。孩子的母亲冲出来想把他拉回房里。她却正好目睹儿子的血肉从他肩后飞溅而出。

血淋淋的现实让提姆赫德无法接受。他告诉加尔萨不是他干的,于是加尔萨认为是我杀了那孩子——所有人都把那孩子叫做“那个叛军”。

护卫任务完成后,提姆赫德帮我脱掉枪手服。衣服被剥下时释放出浓烈的汗臭。平常他准会开个玩笑或者抱怨几句,但我猜今天他没这心情。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然后他说:“我杀了那个孩子。”

“没错,”我说,“是你干的。”

“奥兹,”他说,“你觉得别人会问我这个吗?”

“也许吧,”我说,“你是军警队里第一个……”我顿了一下,本想说“杀人的”,但从他的语气中我意识到这不是他想听的,于是我改口道,“干那个的。他们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点了点头。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想起布莱克上士。他是我在训练营的教官,传说他曾用无线电步话机把一个伊拉克士兵活活打死。当时他转过一个街角,迎面就撞上那个士兵,近得来不及举枪。他发疯似的抓起摩托罗拉步话机往对方头上砸,直到他脑浆迸裂。我们都觉得他很屌。布莱克上士教训我们时常问些疯狂的问题,比如:“假设你情绪炸裂,叫炮兵把眼前的楼炸成了废墟,然后你进去只找到小孩的残骸,遍地是小手小脚和脑袋,你怎么办?”或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他父亲的脑浆已经流出来,但她觉得他还活着,因为他的腿还在抽动。你准备对她说些什么?”我们会回答:“新兵不知道答案,长官。”或者“新兵不懂伊拉克语,长官。”

全是让人发狂的场面。如果你真准备好面对如此血腥的战争,那也是蛮酷的。我一直想在训练营结束后拉着布莱克上士,问问他哪些是胡扯,哪些是他的真实想法,却始终没找到机会。

提姆赫德说:“我不想谈这个。”

“那就别谈。”我说。

“加尔萨以为是你干的。”

“是的。”

“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他看上去很严肃,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我说:“好吧。我会告诉所有人是我干的。”谁能说不是我干的呢?

于是我成了军警队中唯一确定杀过人的。在行动汇报前几个人过来打招呼。乔布拉尼——队中唯一的穆斯林——对我说:“干得不错,伙计。”

哈维说:“如果不是他妈的加尔萨和提姆赫德挡着,干掉那小子的人应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