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3/4页)

他发泄完了,坐在床沿上发愣。和他同在一个空间的乔怡,似乎是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她突然对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生出一阵嫌恶。若换了杨燹,决不会这样!他才不会把强加于他的痛苦一味吞咽呢!他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东西从身边溜开!他会去抢、夺、拼,他会反抗、挣扎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象她面前这个萎靡的“三毛”,这个溜肩膀、头发稀软、营养不良的“罗米欧”。乔怡被他勾起的一肚子辛酸突然转化成愤怒,她替萍萍抱屈,替她怒其不争。本来只需要他再使一把劲,再坚持一下,这场“拔河”的得胜者肯定是他,而他却毫无怨言地放弃了权利。难怪萍萍临走前一再拒绝与他最后见面。难道萍萍最后的抉择不掺有深深的怨艾吗?他的软弱难道不使萍萍失望灰心吗?萍萍不顾自己一个少女最珍贵的清白名誉,几乎以全部生命来回报他的爱,而他就这样轻易地撒手。萍萍最后表现的冷淡和绝情,难道不正是对此的报复吗?……这个“罗米欧”只有一件本事:关在小屋里和自已拼命,与自己过不去,让皮肉的疼痛与心灵协调一致,把命运给予的一切刑罚都在自己身心——动用,哭起来象个乡下妇人。

“你也是男人?!”乔怡恨恨地说,同时离开了他。

巧得不行,当年年终,宣传队巡回演出来到萍萍所在的野战医院。萍萍见了晓舟,慌忙躲开,但暗里又托乔怡约他晚上在医院后院的腊梅林见面。长达四五个月的相思将有利于他们重归于好,加上小雪、梅花、静夜,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季晓舟怏怏而归,对乔怡说,“她说追求她的人多呢!……在这儿住院的有好几个高干子弟……我哪是对手。”

“她那是在刺激你,调动你的竞争积极性!”

“不……她说,她说不定会在那群人里挑一个。”

“我不信!”

“人是会变的。她过去说她永远不烫头发,现在不是也变了吗?……”他象个老太婆那样慢慢转过身,蹒跚走开。

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对乔怡毕恭毕敬地说:“谢谢你了。”

一生中,乔怡记得那是她头一次为别人的事落泪……

“喏,别发呆了。”萍萍捅捅乔怡,“到了。”

真不敢相信,这所房子就是区文化馆。这座老式结构的木楼与地面决不是九十度角。斜而不倒,不知是否与比萨斜塔同一奥秘。登上它,人们或许也会象登比萨斜塔一样担忧:不知自己能否来得及下来。

不过楼下是一周树的围墙,由于种类不同而显出浓淡不一、深浅参差的绿。它们生存的目的似乎在于把那楼的破陋处掩去,有了这些树,楼不仅不老丑了,反显得象一个荒诞的梦,一个可爱而又古怪的境地,象米修斯的“带阁楼的房子”。

玉兰谢了,象是一声令下似的全坠了地。院里成了一片白色,铺满新鲜的花瓣。再有一场夜雨,它们将为明年的蓓蕾化为泥土。夹竹桃开得正闹,凡是能跻身的枝桠都挤满了簇簇深红,团团浅红,在阳光里争宠。

乔怡和萍萍正想上楼,忽听一阵琴声。萍萍猛一扯乔怡,脱口说道:“《无穷动》——是晓舟……”

乔怡望着她不容置疑的脸:“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们约好的?……”

萍萍摇摇头。“他比我识时务。他有自知之明……”下面的话她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水平与这地方相宜。他根本不指望再到那些丝绒帷幕下、镀铬谱架前混一席之地。他只要有琴,就有了整个世界,这楼的寒碜与他和琴有何干?……

琴声断在一个不该断的地方,想来是被人打断的。萍萍苦笑。

正在她俩进退维谷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季晓舟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下楼来。

“这是……帕格尼尼的《无穷动》,是一首难度最高的曲子。”

中年人哼哼哈哈。萍萍拉着乔怡往夹竹桃后面一闪。“我也不懂这玩艺,”那中年男人说。看得出来,他不仅不懂,而且不感兴趣。“你过两天再来一趟吧,我们正好要收几个待业青年,有玩琴,有弄画,你跟他们一块,考个试,我请个行家来,你知道,咱们这里的名额也紧呐!……”他抱歉地笑着,拍拍季晓舟肩膀。

“我……吴馆长,我在部队好歹搞了十多年专业了!”季晓舟感到自尊心受屈,“我们军区文工团的乐队在省里数得上……”他吃力地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说,搞个群众业余音乐辅导,还拿得下。考试……”

“这个琴是你自家的?”吴馆长问。“是从团里借的。”

“你要是会拉那种……(他比划手风琴的样子)就好了,那琴我们这儿有现成的。你这琴还得掏钱买。你刚才说要八九百?……”

“差点的五页就行……买个旧的只要两三百!”

“两三百……”馆长沉吟,“还是旧的?”

季晓舟眼巴巴地期待答复。“……还是考考再说,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买琴!”他突然脱口说道。

馆长眼一亮,随即打哈哈道:“哪能……这算啥!就这么吧,你下星期一来,我已通知那几个小青年了。”他握住季晓舟迟疑的手,晃了晃。

季晓舟看着他进了楼,又摘下军帽擦汗。

“晓舟……”

他看清萍萍时猛一怔,脸带愧色,象做了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你们……怎么来这儿?”

“这是什么高级地方,我还不配来吗?”萍萍脸涨得通红,“谁让你这么下作,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想联系个好一点的工作……”

“你离了那短命的琴活不了吗?就值得这么低三下四来求爷拜奶?”

她忘了她来此的目的。乔怡劝道:“莫名其妙,你怎么跟他火上了?”

“不管你怎么差劲,也轮不上他们来考你吧?你就这么没自尊,居然还要来考?三十三岁的堂堂专业文工团员和一帮小屁溜子平起平坐考试?亏他说得出口!告诉你,下星期一不准来,不准你再踏进这个门!”

季晓舟低下头。琴斜背在他肩上,显得沉重无比,肩也压斜了。他被妻子这番话弄得无地自容,因为每句都扎进他的痛穴。“你到这里来干啥子嘛……”他嗫喘道。

“干啥子?看你干蠢事啊!真丢人,还要买琴,连琴搭上你也卖不出个好价……”

“行了,萍萍!你怎么这样刻薄?”乔怡喝道,一面拉着两人往外走。

“你不拉琴就活不成吗?什么不比拉琴强。团里不是要帮你联系到轻工局人事科吗?不然到检察院搞行政,哪个不比你拉琴强?”

“我喜欢拉琴!喜欢音乐!喜欢!”季晓舟口气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