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上帝之城(第2/25页)

不过,这些煽动者多少被观众忽视了——更精确地说,没人重视他们的观点。电视新闻网接到成千上万个愤怒的电话,抗议根本就不应当让这些偏执狂占据新闻播报时间。这当然让电视台的主管欢欣鼓舞。这意味着人们下次还会调到这个节目,继续看那些让自己义愤填膺的新闻。那位美国偏执狂立即发觉自己捐款袋的行情下跌。布奈·布瑞斯跑去声讨那些离开圣职的犹太拉比。伊斯兰国家联盟的领袖本身也是一位卓越的传教士,他谴责伊斯兰激进派阿訇是异教徒,居然胆敢违抗先知的指点,他长篇大论地引用了先知的话来论证自己的观点。电视新闻网还播发了所有那些相互抵触的评论,以示平衡,抚慰了某些观众的心情,偏偏又激怒了另一些观众。

还不到一天,新闻报纸上已有一篇专栏文章特别提出,因为圣彼得大广场的构造呈圆环形,参与大会的成千上万的驻外记者已经开始喜欢把这次和会称作“和平杯”了。更加敏锐的人则意识到,这恰恰证明记者们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因为他们实在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来加以报道。大会的安保简直固若金汤,与会者来来回回都由军用飞机通过军用机场接送。记者和举着长焦镜头的摄影师都被尽量阻隔在距离接送地点很远的地方,而且多数人都在夜间到达。守卫梵蒂冈的瑞士卫队虽然还穿着文艺复兴时代的连衫裤,但毕竟是全副武装, 哪怕一只老鼠也跑不进他们的防线,当有意义重大的事件发生时他们就分外警惕——瑞士国防部长小心翼翼地步入一扇边角的小门——没有人注意到他。

为数众多的国家都进行了民意调查,调查表明人们普遍希望这次和会成为真正有效的和会。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纷争,近年来东西方关系的改善不禁又在人们心中燃起了希望,全世界都感觉到这次和会一定会见成效。新闻评论员警告大众说,这次和会要解决的恐怕是近年来最难搞定的一次争议,但是全世界的人民都在祈祷,用上百种语言、在上百万家教堂里祈祷结束这颗星球上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争端吧。值得赞扬的是,电视新闻网也报道了这一情况。

职业外交家们感到如此沉重的压力是他们见所未见的,虽然其中有些人无可置疑地是那种从幼年时起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的最愤世嫉俗的人。在梵蒂冈观望事态变化的记者们粗略地写了一些报道,声称有人深夜独自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中央广场上散步,提到有人在星光灿烂的清朗之夜沿着外间阳台闲逛,还说起有些与会者和教皇长谈,但再没有其他消息了。收入颇丰的电视台新闻主持人们面面相觑、一片死寂。报章杂志的记者们则拼命寻找、甚至窃取他们所能找到的新闻素材,以便交上一份稿子了事。自从卡特总统在戴维营里进行那场马拉松式的谈判以来,再也没有哪次重大谈判居然像这次那样只透露这么一点点消息。

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企盼会议的结果。

老人头戴一顶饰以白色的红色土耳其毡帽。坚持穿着这种特色服装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这位老人仍旧因循着祖先的着装特色。这位德鲁兹人的生活很是艰难,他把惟一的安慰寄托在宗教信仰上,穷其一生六十六年都在寻求这样的安慰。

德鲁兹人是中东地区一个宗教流派成员,这一支融合了伊斯兰教、天主教和犹太教各个层面的流派,是在十一世纪由埃及的一位哈里发Caliph,伊斯兰教执掌政教大权的领袖的称号。艾尔哈金姆·比阿姆瑞拉西创办的教派,他自称是上帝的化身。这一教派的人多数居住在黎巴嫩、叙利亚和以色列,在三个国家的社会中占据着一小块动荡多变的领地。他们获准在犹太国家的武装部队里服役,这一待遇和信仰伊斯兰教的以色列人还有所不同,但是这也不能让叙利亚政府信任本国的德鲁兹人。可还是有几个德鲁兹人终于在叙利亚军队里爬到了指挥官的位置,人们清晰地记得有一位指挥一个团兵力的陆军上校在一九七三年那场战争之后被军方处死了,理由是他被敌军赶出了战略要塞。虽说严格地以军事角度看来,他在战斗中表现得英勇果敢,而且幸运的是他居然有条不紊地把剩余的部下带了出来,但是丢失那块战略要塞使得叙利亚损失了两个坦克旅,于是这位上校最后被处以极刑……他运气实在不好,恐怕也是因为他是德鲁兹人。

这位老农并不清楚故事背后的所有情节,但是他了解的内容已经足够多了。从那以后,叙利亚的穆斯林又杀了一名德鲁兹人,此后杀的人更多。于是他再也不相信叙利亚军方或者叙利亚政府的任何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以色列人怀有丝毫情感。一九七五年,以色列的一门一百七十五毫米口径的长筒火炮在轰击叙利亚弹药库时,一批散落的弹片重伤了他相守四十年的妻子,是致命伤,于是他那悲惨已极的生活更平添了寂寞。这样的惨剧在以色列历史上一直是永恒不变的史实,而对于这位头脑简单的老农来说,它就是生活中一段直接而悲惨的遭遇。命运决定了他必须居住在两个仇敌之间,而两者都把他视作多余的讨厌鬼。他不是那种对生活要求良多的人。他只有一小块耕种的土地,几只山羊和绵羊,一间式样简约的石造房屋,那些石料都是他从自己那块布满石块的田地里背回来的。他所有的渴望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他曾一度这样想,不该要求太多,然而六十六年的动荡岁月证明他错了,一次又一次的错了。他曾经向自己的上帝祈求怜悯、公正,祈求些许的舒适生活——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财富永远不会落到自己手中——这样自己和妻子的命运或许能稍微轻松一点。然而这样的祈祷从来没有应验过。妻子为他生的五个子女之中只有一个长大成人,而一九七三年的时候这个十几岁的儿子也被招募进了叙利亚军队。这个儿子的运气真是好得超乎全家人的想象:当他驾驶着BTR60载人运输车被以色列坦克击中的时候,人从车顶甩了出去,居然只丢了一只眼睛、一只手。他活了下来,只是瞎了一只眼睛,他结了婚,给父亲添了几个孙儿,身为一名商人和放债人,他的生活大体上还算成功。这也算不上是天赐之福,但是与他一生中发生的其他经历相比,这似乎已经是老农所知的惟一幸事了。

老农那块遍布石头的窄小田地毗邻叙利亚和黎巴嫩两国交界,他在田里种植蔬菜,放养那几头牲畜。他不是个刚毅的人,也不是真的能忍受痛苦,即使是幸存这个词也不过是夸大其词地表示他还活着。对老农而言,活着不过是他无法改变的一个习惯,是一连串让人日渐郁闷的日子罢了。每当春季母羊分娩小羊的时候,他就平静地祷告希望自己不要活到眼巴巴地看到它们被人宰杀的那一天。不过他同样不愿意看到那些驯顺愚蠢的动物比他自己活得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