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6/8页)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种担忧和思考的表情。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虞啸卿生猛之极地把辆吉普车在并不怎样的山路上疾驰,我想我就没见他怎么用过刹车,多数的拐弯他都靠方向盘和惯性完成。

就这样他还要说话。

虞啸卿:“要不要试试?你不是在学开车?”

想起他是从哪里得来这样巨细无遗的信息,我就只好苦笑,被他问的死啦死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好陪着小心。

死啦死啦:“我连二把刀都算不上,跑这种路靠不住的。”

虞啸卿腾出只手敲打着后视镜:“脑袋,脑袋。”

死啦死啦和我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唐基就笑呵呵解释:“你们师座不习惯看不到和他说话的人。”

于是死啦死啦就只好用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伸着脑袋,让脑袋保持在虞啸卿视野内的后视镜里。

这样虞啸卿就高兴了,“换你来开怎么样?我不怕靠不住。赌一个,开翻了,我绝不在你之前跳车。”

唐基就又开始微笑:“我倒不妨在两位跳车之前下车。”

虞啸卿:“我们把副师座放在路边好不好?这样翻了车就死两个该死的货。”

死啦死啦:“是三个。师座。”

虞啸卿回头看了看我。在这样的路上他这样做真是让我直冒冷汗,显然他完全把我忽略了,不过他毫不介意地回过头去。

虞啸卿:“学开车吧,是好事,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死啦死啦:“……没人能想去哪就去哪。”

虞啸卿便冲着他的后视镜喝斥:“这不是你说的话。你不是东西,很不是东西,但是你在做事,人做事,因为有想去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歇过,我有想去的地方。你也没歇,你也一样。”

死啦死啦:“做事情。是没错的啦……但是……总也是要想的吧。”

死啦死啦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我看着他。我觉得他很茫然,他大概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更加茫然。

不知道虞啸卿亢奋什么,我只知道是什么让我的团长沮丧,这回丢了魂的是他,丢在一座已经炸掉的吊桥那边。虞啸卿一如往常,猛犬见了同类。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却发现他好像在对着怒江的暗流吠叫。”

虞啸卿:“想,想。跟你的渣子兵耗得太久了,你也耽于空想了——想去哪?”

死啦死啦:“……祭旗坡。”

虞啸卿一下把车刹住了,惨重得很,除了他我们三个都狼狈不堪。

唐基:“我倒知道禅达有个地方不错……”

虞啸卿没理他:“你订正了些地图错误,这功劳还没大到要我送你回去。”

死啦死啦:“不是回去。师座,虞师不止是两个主力团……你再也没有去祭旗坡上看过了。那也是你的阵地。”

虞啸卿在愠怒,但慢慢地咽回去,至少他尽力做对吧。他也是尽力做对的人。

唐基:“……甚是。这话我也和师座说过。龙团长所言甚是。”

虞啸卿再度发动了汽车。

虞啸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阿译冲冲地跑来,敬得个礼,便哑在一边,瞪着我们。我悻悻地冲他咧了咧嘴,把头转开。我记仇的,他往师里捅事也捅得太过敬业了些。

虞啸卿和唐基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逡巡,这正是吃饭的点,虞啸卿查看的便不止我们的阵地和武器。以及他很不愿意看的那些面黄肌瘦、破衣破衫的兵员,也包括我们的饭碗。

很久前我就明白一件事,虽然一直打压。但虞啸卿如果要在禅达方圆列一个同类,非我的团长莫属。他愤怒的是我的团长没做他的同类,倒和我们这些满身虱子的人渣为伍。好意和恶意都一并搁置了,他再也没来过这块阵地,我们眼光光地瞪着南天门的厉兵秣马,横澜山的日新月异,一天天变得荒凉。

虞啸卿从泥蛋手上拿过他的饭盆,泥蛋从名字到实人都是一个泥蛋,用一种泥土一样的眼光呆呆看着他。虞啸卿从饭盆里拈了些菜,嚼两口,咽了下去,愣一会,又连饭带菜地抓了一把,咽下去,又发了会愣。

虞啸卿:“什么东西?”

死啦死啦:“芭蕉树挖倒了,树根剥了皮,泡盐水。”

虞啸卿:“怎么吃这个东西?至少……伙食的费用从没拖欠过你们!”

虞啸卿眼中的贪官——我的团长就只好苦笑:“师座,您是从来没买过柴米油盐的,现在的物价……是按咱们那点伙食费定的吗?”

虞啸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着自己的晚饭发呆。唐基开始亡羊补牢,他是那种永远会说亡羊补牢尤未晚矣的家伙。

唐基:“我去给师里拨个电话,叫他们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没电话,凡事一双腿子。”

虞啸卿:“副师长,这也……太不成话了。”

唐基:“不成话。下边做事的太不成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刷刷地写着字条,写完了就递给阿译:“林副团长,拿这条子去横澜山,叫师里送一车吃的过来,还有,军装褥具,库里又不是没有。”

阿译:“是!”

唐基:“赶快地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阿译又兴奋得脸发红:“是!”

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堂堂一副团长就绊在锄头上摔了个狗吃屎,头也不敢回,爬起来就在战壕里拐了弯。

虞啸卿都没心情看他,我们也没心情看他,我们看着虞啸卿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挑剔,伴之以小声的骂骂咧咧,幸好这回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阎王觉得太不成话,小鬼不知道什么叫不成话。阎王有了态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啸卿翻了脸子,我们便成了渣滓。

后来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后捅着我附耳,他又恢复了精神:“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

虞啸卿终于来到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