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8页)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露着半截在沟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机枪摔手榴弹,我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小家伙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摔完一个就来我腰上抽掉一个。现在我们对那个掩体威胁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了我们。

小书虫在他那种过于暴露的投弹姿势痉挛了一下,他投出了那个手榴弹后又到我腰上来拔,这实在很妨碍我的射击,我只好破口大骂。

我:“你大爷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大爷……?”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化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他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我呆呆地端着我的枪卧在那,书虫子一只手抓着我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我的身上。

“他听出来我是他的同乡,因为我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没死的话他会烦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我啦。

我拨开了他,他抓得很紧,连我腰上的手榴弹一起拔了出来。我把他放在一边,和我们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还击的日军射击,他们的攻击意志还是很健旺。

小头目在我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我们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我便冲他嚷嚷回去:“你们的人死啦!”

小头目就过去,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

小头目:“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死啦死啦:“把枪留下。”

我们就把那些救了我们几次的冲锋枪塞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塞给他们。

小头目:“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地。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了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我转头时看见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我们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和机枪扫射。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是目不识丁的,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什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还怕挡了后来人的道路。

我们已经过了桥。我们一直瞪着他,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共产党已经被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迷龙就小声唏嘘着:“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将可到江边,因为我们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很跌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恹恹地爬起来:“……走啦。”

克虏伯:“桥没啦。”

丧门星:“他们……还有办法的,嗯,他们……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虏伯:“和尚说,这样的人马他们还有好几百队。”

迷龙:“吹吧就,这样打法,几千队也死光了。”

豆饼:“嗯哪!”

蛇屁股:“我看见有个家伙枪管都是弯的,你们信不信?真是弯的。”

不辣:“他们拿了我们的手榴弹,不要真扔出去就冲啊。要死人的,不是他们玩的那种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

蛇屁股:“笨蛋,该死的。团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兽医:“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我们并没少说两句,我们扯着皮,拖着我惊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狗肉在那棵大榕树下扒拉,这离我们上岸的地方真的不远。

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一条绳子,它很长,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绷直了,就是又一条索桥。

我们开始忙这个工作,并且我们仍然在大放厥词。

克虏伯:“他们不会真死的。和尚高兴得很,不像要死的。”

丧门星:“山里头还是有退路的。”

豆饼:“嗯,嗯嗯!”

我:“枪口都顶脑门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们把脑门子顶枪口上的。”

不辣:“对。”

死啦死啦:“闭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们绷直了的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我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我们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我的母亲。克虏伯拽着我的父亲。

后来我们闭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们再没听见其他声音。

我们在东岸栖息,放下那些书,由我父亲清点——我们几乎觉得那些书是沾着血债的——同时还要把露出水面的绳索弄松,让它再沉入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