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

六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礼拜五,西尔维·帕洛和皮埃尔·奥芒德漫步在城岛南面,一边是巍峨耸立的圣母院,一边是波光粼粼的河面。西尔维问:“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西尔维满意地瞧见皮埃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可不寻常。他很少失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快到西尔维怀疑自己眼花了。“我当然想娶你啦,宝贝儿,”他一脸委屈,“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西尔维马上后悔了。她对皮埃尔死心塌地,不忍看到任何事惹得他不悦。而此刻他的样子是那么醉人,一头浓密的金发在河面吹来的微风中轻轻飘动。可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追问:“订婚一年多了,也太久了。”

西尔维的生活中样样如意。父亲的书店生意兴隆,还打算在河对岸的大学区再开一间铺子。贩售法语《圣经》等违禁书籍的秘密生意也越来越好,西尔维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城墙街的秘密仓库取一两本书,卖给新教徒家庭。新教区会在巴黎等地不断滋长,像春天的蓝铃花。帕洛一家不仅播散了真福音,而且获利颇丰。

只有皮埃尔的犹豫叫她困惑、叫她不安。

只听他答道:“我得先完成学业,穆瓦诺神父说我要是成了家,就不能再留在大学。我跟你解释过的,你也答应等我。”

“说好了就一年。再过几天入夏,你的课业就结束了。成亲的事我家里都同意了,经济也不愁,成亲后可以先住在书店楼上,等有了孩子再计较。可你一直提也不提。”

“我给母亲写信了。”

“你没跟我说啊。”

“我还在等她回信。”

“问的是什么事?”

“她身体如何,能不能来巴黎参加婚礼。”

“要是不能呢?”

“先不要担心吧,到时候再说。”

西尔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决定不再追问。她换了一个话题:“在哪儿办好呢?”皮埃尔抬眼望着圣母院的塔楼,西尔维笑着说:“那儿可不行,贵族才能去的。”

“就在堂区教堂吧。”

“之后在咱们的教堂办真正的婚礼。”她指的是林子里那座废弃的狩猎小屋。法国一些城镇里新教徒已经可以公开礼拜,但巴黎还不行。

“估计还得请侯爵夫人。”皮埃尔一脸厌恶。

“因为地方是侯爵的……”很不幸,皮埃尔一开始就开罪了侯爵夫人路易丝,之后一直没能同她修好。他越是献殷勤,她反倒越冷淡。西尔维本以为皮埃尔会一笑置之,但他好似一直耿耿于怀。他为此怀恨在心,西尔维发觉,虽然未婚夫表面沉着自信,内心却对轻辱至为敏感。

看出他这个弱点,西尔维更加怜惜他,可不知为什么,也隐隐感到不安。

“看来是没办法喽。”皮埃尔语气淡然,表情却十分阴郁。

“你要不要裁一件新衣裳?”西尔维知道他最看中衣着打扮。

他微微一笑:“我应该像个新教徒,穿肃穆的灰色,是不是?”

“是啊。”皮埃尔诚心诚意,每周礼拜都不错过。他很快认识了每一个教友,对巴黎其他地方的信徒也十分热情,甚至曾去其他区会礼拜。五月巴黎召开全国宗教会议,这是法国新教徒第一次鼓起勇气组织开会——他迫切地想参加,然而会议极为秘密,只有德高望重的教友才在受邀之列。他没能实现心愿,不过已为教会所接纳,这叫西尔维由衷地喜悦。

“八成有个裁缝专门替新教徒置办深色衣服吧。”

“是啊,圣马丁街的迪伯夫。父亲就在他家做衣服,不过都是母亲逼着他去的。他其实每年都做得起新衣裳,但他说这些东西‘华而不实’,不愿意破费。我看他这次得出钱替我置办礼服,要不高兴了。”

“他要是不肯,交给我好了。”

西尔维挽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停下脚步,吻了吻他。“你真好。”

“你会是全巴黎最美的姑娘。全法国。”

她咯咯笑了。这不是实话,不过白领子的黑裙的确配她:她一头乌发,皮肤白皙,穿新教徒认可的颜色恰到好处。

这时她又想起一开始的话题,脸色一沉。“等你接到母亲的回信……”

“怎么?”

“咱们得把日子定下来。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想再拖了。”

“那好。”

他答应了:西尔维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该不该欢欣雀跃。“你是认真的?”

“当然了,咱们把日子定下来,我发誓!”

西尔维幸福地笑了。“我爱你。”她又停下来吻他。

真不知道还能拖延多久。皮埃尔烦躁不安。他把西尔维送到书店门口,穿过圣母桥往北,向右岸走去。过了河就没有风了,他很快出了一身汗。

拖了这么久,的确说不过去。西尔维的父亲异常暴躁,她母亲虽然一向青睐皮尔埃,对他也爱搭不理的。至于西尔维,对他是死心塌地,但也不甚满意。夫妻俩怀疑皮埃尔对女儿是虚情假意——诚然,他们猜对了。

另一方面,拜西尔维所赐,他硕果累累,那本黑皮簿子里记下了数百个巴黎新教徒的姓名,还有他们举行异教礼拜的地点。

就连今天,她还给了他一份惊喜:新教徒裁缝!他当时只是试探着开玩笑,结果傻乎乎的西尔维证明他猜得不错。这很可能是无价之宝。

夏尔枢机的本子越摞越高,但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新教徒也没逮捕。皮埃尔打算过一阵子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收网。

他一会儿就要去见夏尔枢机,不过时候还早。

他拐上圣马丁街,找到了勒内·迪伯夫的铺子。表面看来,这儿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巴黎房舍,不过窗户开得更大,门上还挂着招牌。他迈进门。

屋子里井然有序、一尘不染。虽然塞得满满当当,却摆得整整齐齐。只见架子上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卷卷丝料和毛料,纽扣按颜色分别盛在一只只碗里,每只抽屉上都用小小的标签列着里面存放的东西。

一个秃顶男人弯腰立在桌子前,正用一把硕大的纱剪小心地裁剪布料,剪刀看上去十分锋利。靠里的地方有个模样标致的女子坐在枝形铁吊灯下,借着十二支蜡烛的光亮飞针走线。皮埃尔思忖,不知她身上是不是贴着“妻子”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