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贫民十字军

对教皇乌尔班二世来说,在克勒芒的演说只是给注定操劳的一年开了个好头。除了在君士坦丁堡会合与收复耶路撒冷之外,他“伟大的基督徒军团”还没有什么头绪。所以他这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法国和意大利北部奔走,不断写信、布道,完善东征的计划。神父和主教们作为他的代理人,把这个消息传到了更远的地方,而他们正如教皇预料的那样取得了成功。他们当中许多人使用的比喻在紧张的局势下具有强大的说服力。耶稣基督号召的“背起你的十字架”如今混杂着领主们的责任感,拥有了不同的含义。一些传教士甚至绘制了耶稣受难的场景,只是其中施加迫害的罗马人换成了土耳其人。此举立刻引起了广泛的影响。等到乌尔班二世返回罗马的时候,远在苏格兰、丹麦和西班牙的朝圣者都已宣誓背起十字架。

乌尔班二世的理念赢得了巨大的呼声,但他本人的忧虑却甚于欣喜。教皇不是浪漫主义者。他很清楚伊斯兰教对基督教世界的威胁,也知道自己能为身陷重围的拜占庭提供的最大帮助,就是把欧洲的王牌重装骑士派往前线。农民出征于事无补,甚至弊大于利。他们不仅无法承担征途的高昂费用,还有可能未抵达耶路撒冷就被屠戮殆尽,导致西方在一年一度的收获期劳动力不足。

最后一点是教皇最为重视的。在意大利北部,太多农民响应号召,以致饥荒成为一个真正引发恐惧的问题。乌尔班不得不改变策略,积极说服人们不要参加十字军。他撰写了信件,澄清远征只招收可以负担战争所需的地主阶级。为了给贵族留出时间打理好各项事宜,正式的出征时间延期到了一年后的1096年8月15日,所有的远征者都需要事先获得宗教导师的许可。为了确保军队的构成合理,乌尔班让神职人员拒绝所有不合适的报名者。非军事人员无法从实质上帮助东征,因此教会也没有给他们提供精神抚慰。老幼病残必须留在家里,穷人需要照看田地。神父和修道士需要留下为东征祈祷(除非主教特别允许他们加入东征),西班牙人则被禁止参加,因为他们将在本土与穆斯林战斗32。即使是符合条件的人士,如果新婚不久,也需要首先征得配偶的同意。

某种程度上说,乌尔班二世认为有必要限制东征参与范围,这似乎有点儿奇怪,因为这段征途本身就足以让大部分人知难而退。从陆路抵达耶路撒冷,需要在敌对领土步行前进三四千千米。此外,欧洲贵族很清楚他们将面临的抵抗程度。许多人都加入过拜占庭的雇佣军,直观感受过土耳其人的强大。更大的难题在于东征成本。骑士们需要为自身乃至兄弟和儿子的征途筹备资金。此外,他们还要养活一定数量的随从,例如铁匠、护卫和仆人,来满足沿途所需。这些成本加起来很容易达到他们年收入的五六倍,大部分东征者都要变卖不动产或家族财产才负担得起。许多骑士都依靠富有领主的慷慨赞助才得以成行。当然,沿途劫掠的战利品肯定可以弥补一些付出,不过这样的可能性显然不大。乌尔班二世宣布,收复的所有领土都将还给拜占庭,恢复其帝国的完整性,而违背这一点或是提早退兵返程,将受到绝罚33。

换句话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意味着倾尽全家财产,花费不知道多少年时间,前往未知的地点面对真实的死亡威胁。尽管危险重重,但在最富有的那群人当中,东征受到了热烈的支持。可惜他们当中大部分从耶路撒冷返回时都债台高筑,既没有钱也没有地,许多人的身体状况也十分糟糕。

为什么这么多人无视乌尔班的限制也要参加东征,原因在于中世纪人们心中深种的虔诚观念。尤其是在贵族看来,信仰需要当众展示出来。大领主会斥资建立教堂,保护修道院,借此补偿他们残酷血腥的生活。他们相信,如果自己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来捍卫本土或国外的教堂,以后在天堂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加入这次远征的原因当然还有很多,从参与伟大事业的单纯理想到满足最卑劣的欲望,不一而足。这一切混杂起来,构成了人们押上一切解放圣地的意愿。

乌尔班无意间打开了公众情绪的闸门,宣泄而出的洪流很快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原本只想召集一支训练有素的小规模骑士部队拱卫东方,但第一批前往耶路撒冷的军队与此完全不相干。克勒芒的呼吁可能激起了贵族的良心,但给农民带来的震撼却要强大得多。按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话说,欧洲西北部的穷人“污秽肮脏,粗野鄙陋,一无所有”。从9世纪到11世纪,维京人的不断侵袭让这片土地满目疮痍。农田荒废,桥坝失修,村庄也人丁单薄。由于不再有中央的命令,没有人可以保护农民免受当地领主鱼肉。在乌尔班演讲的前几年,这里百姓的生活尤其艰难。1094年,特大洪水刚袭击法国南部,蝗灾和疾病便接踵而至。第二年,这里又出现了严重的干旱和大范围的饥荒,让已然高企的致死率进一步攀升。

乌尔班远征圣地的号召给他们提供了逃离这种悲惨生活的机会。在下一个世界得到拯救的承诺也极具诱惑力。接连出现的神迹奇事增添了这些重要消息的可信度。据说,法国北部接连出现了两次月食,法国南部又出现了流星雨。还有传闻称,宣誓要参加东征的人,身上浮现出了熊熊燃烧的十字架图案。而那些不愿出征的人则四肢水肿,在痛苦的痉挛中死去,夺取他们生命的疾病被大家称作“圣安东尼之火”(St. Anthony’s fire)34。

亚眠的彼得

乌尔班二世原本只派了主教去宣传东征,但法国和莱茵兰的乡间很快就满是散播新闻的修道士和传教士。这些非官方信使中,最著名、宣传效果最好的是一个名叫彼得的男人。他出生于皮卡第(Picardy)的亚眠附近,尽管相貌不甚俊美——人们常常把他的脸与他一直骑着的毛驴的脸做对比——但拥有奇特的魅力。了解他的修道士诺让的吉尔贝(Guibert of Nogent)写道:“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看起来都仿佛半神一般。”倾听彼得讲话的人群往往会潸然泪下,即使彼得到了德意志,听众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情况依旧如此。

他吸引了社会各层人士的注意,当地贵族常常向他捐赠大量金钱。他又把它们散播出去,替追随者偿还债务,为穷苦的女性提供嫁妆,这让他的声望进一步提升。不久以后,大家甚至开始把他驴子的毛拔下来留作纪念。

彼得本身是个相当古怪的人。他总是赤足走路,不吃面包或肉类,只以鱼类和果酒为食,是个鱼素者。他唯一显眼的装扮是一件脏兮兮的披肩,这也让他得到了“隐士”的绰号。让他从当时的传教士中脱颖而出的,是他演说时散发出的一种特定气质。1093年,他试图前往圣地朝拜,但土耳其人狠狠殴打了他,以至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耶路撒冷就被迫返程。这段经历让他对东方的实际情况有了直接的了解,也使得他的言辞庄重又带有紧迫感。35中世纪的百姓普遍持有一种观点,即耶稣基督再临之日,耶路撒冷将会是基督徒的领地。他们讽刺那些忙于筹钱准备东征的贵族缺乏信念。毕竟,号召已经发出,耶稣基督本人就能保证胜利,那些细心的规划和耗资不菲的随从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