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品人识鉴

林泉高致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郭林宗即郭泰,太原介休(今山西介休)人,东汉后期的太学生领袖。

郭泰身高八尺,容貌魁伟,满腹经纶,是个美男子,到都城洛阳游学后不久,便成了太学生当中的偶像。后来又得到李膺的推崇:“老夫见过的才俊多了,但像郭泰这样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身材高大、面相英俊的郭泰,由于学识佳,又极富口才和洞察力,受到李膺等前辈力荐后,名声更大,清议推为第一。

桓帝时期,宦官当权,朝野污浊。

在这种背景下,李膺和郭泰达成了合作协议,联起手来对付这种局面。那一代士人希望用言论去改变世界。他们使用的最主要手段是评议朝政、褒贬人物。因为,到了东汉后期,用语言品评人物,已形成风气;而且还是一种利器。一个人获得怎样的评价,直接关系到他的仕途和人生走向。

在李膺和郭泰的策动下,李膺的官邸和郭泰所在的太学成为清议时局、品评人物的两个中心。

宦官们不干了。

他们去桓帝那儿告状,桓帝便把李膺等人关了起来。

和李膺比起来,郭泰算是比较幸运的,虽是太学首脑,但没被冲击。

仔细查之,可能是因为他的言论比较委婉,没达到李膺那种“危言骇论”的地步。虽然最后没被牵连,但郭泰已洞察到时局的险恶,这所有的一切已形成顽疾,仅靠朝中大臣和学生们的努力是无法扭转的。

东汉王朝需要的是一次狂风暴雨般的冲击。

郭泰带着自己的遗憾,离开洛阳踏上了回乡讲学之路。

辞别洛阳时,前来送行的名流的车辆超过千乘。回乡后,从郭泰游学的弟子多达几千人。

郭泰是陈蕃、李膺死后东汉后期影响力最大的人。同郡名士宋冲称其名望:“自汉元以来,未见其匹。”

郭泰离开了洛阳。

那是大动荡即将到来的年代。

当时的很多人都有一种末世心怀。郭泰退居故乡后,也曾这样说:“吾昼察人事,夜观乾象,天之多废,不可支也。”

在这样的时代前夜,很多士人经历了由儒学转向玄学的变化。

他们返身而行,与庙堂渐行渐远,向着个体生命的深处回归。过汝南时,郭泰拜访了袁奉高,即袁阆,来去匆匆,只待了一小会儿;到了黄宪那儿,却住了一两天。

有人问其中缘由。

郭答:“黄先生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仿佛碧波荡漾的大海,沉淀后不改清澈,搅动后不会浑浊,他的德才的深度和广度实在是难以测量啊!”

郭泰做得多少有点过了。

其实,人家袁奉高也是有来历的。

他是黄宪的玩伴,是推举陈蕃出山的人物。

当然,郭泰有他的理由:袁虽有名声和高洁之心,但毕竟是小德小才,甚至在他看来,袁的德才用一个勺子就可以舀起来。也就是说,他在袁、黄两家停留的时间,与主人的德才的高深程度是成正比的。

继续说黄宪、郭泰。

黄叔度名宪,老爸是个兽医,但正是这个兽医的儿子,跟郭泰,以及南方的徐穉,并称当时三大隐士。

一般来说,乱世隐,盛世仕。但东汉不是这样。无论是这个王朝初期蓬勃发展时,还是中期乱象初生时,再到末期无法收拾时,都流动着一股壮观的隐逸潮流。这就是东汉在士人隐逸史上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的原因。

东汉历代皇帝都非常尊重隐士的传统,映照在社会上,使当时有一种“以不仕为德高”的隐逸情结。这种传统与王朝之初出现的巨隐严光有直接关系。

一般来说,王朝更迭时,往往社会会发生大动荡,这时候就会有一批人出山建立功名,另一批人入山避于林泉。而新王朝建立后,皇帝为展示宏大气象,同时也是出于考虑百废待兴的国家的恢复目标,就会征召隐士出山参与王朝的巩固与建设。刘秀即如此,所以东汉之初,全国各地都贴着征召贤良的公文。

有很多隐士确实重新返回了岗位。但最有资格的严光却拒绝了。

他是皇帝的老同学,早年曾和刘秀一起在长安读书。刘秀曾亲自去请严光,但后者高卧不起,刘秀上前,抚严光腹部,说:“子陵!不肯出山相助,为何?”

严光睡而不应,过了半天,慢慢睁开眼睛:“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强迫!”

刘秀说:“子陵!我竟不能请你出山吗?”于是叹息而去。

刘秀仍不放弃,又请严光到皇宫,两人长卧回忆往事时,严光将脚搭在刘秀的肚子上,皇帝也没有脾气,但仍无法说动严光。

严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最为纯粹的隐士。

他的隐逸与政治立场没有关系,而是完全出自于个人的价值观。

最后,他离开洛阳,返回富春江,在那里以垂钓度过余生。严光对后世士人影响极大,成为东汉以后隐士的标杆。北宋范仲淹在《严先生祠堂记》中写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但后世对严光于清明之世、遇英明之主、仍拒而不出的做法持有严厉批评。总结起来一句话:如果不是刘秀收拾乱世,哪有你在江边安然垂钓的机会?

面对这样的指责,严光就真的需要低头吗?

当然不必。他的个人选择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肯定的,因为他的选择是忠于自己内心的。

东汉士人普遍的隐逸情结跟魏晋名士还不一样,他们更多是来自道德上的标准,也就是“守节”,认为隐是高于仕的(“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而不是像魏晋名士那样来自于对个体生命意识的自觉。除严光外,东汉还有周党、王霸等著名隐士。

关于东汉隐士气节之高,在周党的答复中可以看出:“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他们在权力面前保持着人格的高贵和独立,坚守自己最初的志向而不移。这实际上是隐士文化中最光辉的部分所在。

对东汉后期来说,政权的无望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导致了隐逸风尚的出现。

一旦大批有才有德者都归向了山林,那么反过来又加速了当时政权的崩溃。《后汉书·陈纪传》:“汉自中世以下,阉竖擅恣,故俗遂以遁身矫絜放言为高。”尤其是“第二次党锢之祸”后,作为“清流”几乎已经无法在朝廷上立足,这时候就只有两个选择了:一是化为浊流,难得糊涂;二是归隐林下,或讲学,或全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