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帝死了吗(第4/5页)

士安语气淡淡地说:“想想看,我能去见他们吗?如果他们问起如兰、罗霞来,小石头问起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我该怎么回答?”

父亲满怀希望说:“我还能见到你吗?我还有好多事没有来得及跟你讲呢。”

士安摇头道:“我明天就随盟军飞机返回印度,大本营已经决定利用驼峰航线输送兵员,在印度重建一支中国远征军。”

士安的话令父亲心头一震,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士安看穿了父亲的心思,警告说:“你别胡思乱想,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好好念书,将来抗战胜利了谁来搞建设?你爹爹的工厂还等着你接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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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天,父亲精神恍惚魂不守舍,连他最感兴趣的数学课,也提不起兴趣,老师提问他也答非所问。人在教室,一颗心却不知道在哪里梦游。但是只要天空中飞机马达一响,他的头脑立刻就清醒过来,好像那些大铁鸟牵着他的魂一样。他常常举着头,想象这些飞机漫长的航迹连接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另一端,在一个古称“毒身”(即印度)的南亚国家,他敬爱的表哥士安正在重新投入战斗,而一支全新的中国大军正在像钢铁洪流一样悄悄集结起来。

小时候家里有个乡下奶妈,喜欢给孩子们讲鬼怪故事,说是有个蜘蛛精趁小男孩熟睡的时候,悄悄织了一张网把他的心偷走了。直到小男孩长大才发现自己的心不见了。有一天,一个白发婆婆告诉他,他的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必须翻越千山万水,遭受很多磨难才能找回来。父亲苦恼地想,自己的心是不是也被蜘蛛精偷走了呢?他是不是也该翻越千山万水去找回丢失的心呢?

恰巧,老庾一脸神秘地把他拉到教室外面说:“哥们儿,我要跟学校拜拜了。”

父亲吃了一惊:“你要离开重庆吗?上哪儿去?”

老庾压抑不住得意的声音说:“出国。到外国逛逛去。”

父亲很意外:“去……留学吗?”

“这破书我早他妈的念腻了,还喝什么洋尿水?告诉你,我要去当兵。”

“当兵?别瞎扯了,你老子舍得送你上战场?”

老庾恨道:“我家那个狐狸精一直想把我赶走,我爹就说,儿子,我看你也不是念书的料,干脆当兵得了。在中国,手握兵权比做什么事都吃香。”

父亲问他:“那你去考中央军校得了,出什么国啊?”

老庾一脸兴奋地说:“只告诉你一个人啊——美国人要在印度武装中国军队,大本营都批准了。嚯,那可是真正的美式装备,飞机大炮,坦克战车,就是与英美盟军相比也毫不逊色。我爹说了,机会不能错过,赶早吃肉,赶迟吃屁。”

父亲觉得有只大手捉住了自己到处游荡的魂儿,一下子把它按回自己的胸膛里了。他紧盯着老庾,喉咙里挤出一种陌生的声音说:“你是说,要去……印度吗?”

老庾调侃地说:“老邓你没事儿吧,这么舍不得我走?”

父亲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吓着同学了,于是他平静一下自己,拉着老庾的手说:“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中美两国政府达成协议,决定在印度组建一支接受盟军领导的中国远征军,利用驼峰航线的返航飞机将中国新兵运往印度,在那里接收美式装备,重新打通中印缅国际交通线。征兵工作即将开始,优先招募一批懂英语有文化的大中学生。

父亲听完,有种如释重负迎风飞扬的感觉,迫不及待把自己也要去印度当兵的想法对老庾讲了。老庾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嚷道:“你疯啦!你老子那么多工厂,那么多钱,你用得完吗?用得着上军队混么?再说你家里又没有后妈。”

父亲不想跟他多解释,只盯着老庾问:“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老庾的脸皱成一团,苦恼地说:“想当兵还不容易,让我爹给兵役署打个招呼就行了,再说以后还要公开招募,有什么不成?咱还巴不得多个朋友照应呢。可是话说回来,你父母让不让走可不敢说。我不信你娘老子守着万贯家财,还会放儿子去印度打仗!”

老庾说的没错,父母肯定不会放自己去印度当兵的。一想到爹爹的威严神情和姆妈的泪眼,他的脑袋就乱哄哄地理不出头绪来。

这天放学回家,张松樵立刻注意到儿子情绪异常,便要问个究竟。父亲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让爹爹狠狠责罚自己,惩罚自己的不孝,也许只有爹爹的惩罚才能让心中的苦闷和烦恼减轻一些。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爹爹,自己下江水里游泳了,险些没叫弹子矶的大漩涡卷走。张松樵当场脸就白了,几根胡须一翘一翘的,二话不说抓起拐杖就打。这天儿子却不跑,也不叫饶,直挺挺地迎着老子的拐杖。

忽然“咔嚓”一声,拐杖断了,儿子头上流出小溪一样的鲜血来,可是他还是原地站着一声不吭。张松樵气得浑身哆嗦。老子打儿子,向来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儿子服软告饶或者拔腿就跑,老子也决不会穷追猛打,要的就是一个警告和教训。可是今天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公然与老子对抗。张松樵骑虎难下,只好哆嗦着手去找棍子。恰好墙角有一把花工锄头,他抓起来就朝儿子头上抡去。恰好这时柳韵贤赶到,张松樵借坡下驴,扔掉锄头转身走了。

作为儿子,父亲正在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和感情裂变。他对父母和亲人抱有深深的爱和歉疚,他知道自己将要违背父母的意志,极大地伤害他们的情感,他觉得用什么方式向父母赎罪都远远不够,别说挨几下打,流一点儿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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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放学,他和老庾一道沿江边马路步行。已经很久不见汽车来接老庾了,老庾说不是他爹没空,而是被“狐狸精”占用了,所以他只好天天当“步兵”。快过新年了,去印度的事还没有消息。北风正刮得紧,两人都缩着头,手笼在袖子里走得没精打采。这时,对面街上走过来几个时尚青年,尽管天空并无太阳,但是他们个个都戴一副遮阳镜,很招摇的样子。老庾看着那伙人走远了才羡慕地说:“你看看,那是真正的‘雷朋’呢。”

父亲不懂,老庾咂咂嘴道:“‘雷朋’就是美国军用的遮阳镜,只有美军才配备,眼下是重庆最时髦的。”

他们来到街头黑市打听“雷朋”的价格,竟要几百元一副,相当于几百斤大米的价格,把父亲吓了一跳。他想,把几百斤大米戴在脸上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还有一种瑞士军刀,有一百多种用途,父亲爱不释手,一问价格竟要一千元法币,吓得他俩赶紧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