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教堂里的撒旦(第2/5页)

李稀饭站出来,大家“轰”地一声笑了,原来李稀饭就是“豺狗”。阳教官皱起眉头呵斥道:“不许笑,严肃点!我宣布纪律,不许私自外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结社集会,不许谈论国事,不许议论长官,不许看书看报,不许逛窑子……士兵见到长官要立正敬礼,长官的话就是命令,必须坚决执行。听见没有?”

队伍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豺狗连忙说:“长官问话要大声回答,是!长官!”

父亲悄悄问老庾:“你怎么不跟他说说,你爸是上校?”

老庾撇撇嘴说:“他们是师管区接兵的,没用。”

闷墩好奇地问:“什么是师管区接兵的?”

老庾答:“打个比喻,这里就像旅店,我们不过在这里路过罢了。”

父亲纳闷地说:“旅店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

老庾笑了,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军队。以后可得记牢了。”

阳教官又踱起方步来,换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大家说:“昨天以前,你们多数人还是学生。知识分子有一个特点就是自由散漫。最高领袖说过,知识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指的就是你们这些人。现在我来问一问,你们中间谁是三青团员?谁是国民党员?举手我看看。”

队伍沉默着,没有人举手。教官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冷笑一声说:“你们不要自以为清高,什么君子不党,朋比为奸之类,其实小人才不党呢。君子不结党,如何推翻帝制,如何完成三民主义的救国大业?国父创建的国民党就是中国抗战的中流砥柱。国父立下宗旨,以党立国,以党建国,党为国之本,你们如今都是党国军人,所以必须拥护党,服从党,随时准备为党献出生命。”

父亲觉得有些难受,好比满心高兴地照镜子,却看见镜子里有个歪嘴和尚在念经。他拿眼睛去看朋友,老庾望着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闷墩则专注地盯着脚下一只蚂蚁,像个动物学家。

催命鬼把目光投向教堂尖顶上那座十字架,提高声音说:“别以为你们面前都是白丁,告诉你们,本教官穿上这身军装以前也是高中生,也曾经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直到投身黄埔军校,才懂得国父的三民主义和领袖的党国一体理论。政治教官是干什么的,嗯?就是要把你们改造成党国需要的军人。什么样的军人才是合格的党国军人呢?就是效忠领袖,服从命令,为党国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豺狗带头鼓掌,队伍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父亲心想,倒看不出来,催命鬼还念过高中,可是他那副德行怎么跟兵痞没有两样呢?

队伍解散,豺狗举着一摞发黄的表格要大家按手印。父亲问他什么意思,豺狗骂道:“妈的,长官讲一通话等于放屁呀?什么意思——就是集体参加三青团。”

父亲当场顶撞说:“抗日救国跟参加三青团有什么关系?难道印度还有三青团吗?哪有强迫按手印的。”

豺狗冷笑道:“你不按是吧?实话告诉你,不按手印就别想去印度!”

父亲急了:“不让去印度,我就脱了这身军装回家去。”

豺狗摇晃着脑袋说:“想回家?晚啦!现今国内兵员奇缺,要征到你这样的高中生还真不容易,怎么能轻易放你回家呢?”

父亲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豺狗坏笑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你放心,这里是师管区,我们一定会把你送上前线去。而且不听话的兵一般都送给地方杂牌部队,他们决不会不欢迎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壮丁。”

老庾劝他说:“还是按了吧,反正随大流,不按手印人家不让去印度。”

闷墩也道:“反正咱们又不做坏事,管他什么三青团四青团的,只要能去印度就行。”

父亲终于屈服了,他觉得自己那个红通通的手印很像一摊难看的血迹。

3

冬日的太阳姗姗来迟,把羞涩的光线洒落在没有生气的泥地上。星期天破例没有出早操,父亲起床后觉得身上痒,脱下衣服竟然在衣领上发现了几只看上去像灰瓢虫的小动物。闷墩说:“虱子。”

父亲大叫:“我身上怎么会有虱子?”

老庾笑起来:“虱子这东西跟人不一样,人是嫌贫爱富,虱子恰好相反,谁过上穷日子它就找上门来啦。”

听他这么一说,父亲觉得连头发里也痒起来,连忙乱抓一气。闷墩说:“这东西特顽固,你得这样它才能死。”说着指甲对指甲一挤,只听见“啪”的一响,果然挤出一滴污血来。

父亲说:“太恶心了,比跳蚤还恶心。”

闷墩满不在乎:“穷生虱子富生疮嘛,哪个穷人身上没有几只虱子?待会儿烧桶水,洗个热水澡,再把头发剃光就好了。虱子最喜欢在毛发里产卵繁殖。”

“那不成秃瓢了?”

闷墩正色道:“小哥子你自己看着办吧。听说长虱子的人头皮会越来越厚,因为虱子都钻进头皮里去产卵。”

父亲吓得再也不敢吭声。闷墩去镇上找来一个剃头挑子,三下五除二把父亲的头发剃光了。又从厨房弄来一桶热水替他大扫除。几个新兵闻声来看热闹,他们发现了父亲的手表,个个稀罕地放在耳朵上听,轮番戴在手腕上。闷墩唯恐弄坏了,不停地赶他们:“去去!没见过手表么?”然后小心地替父亲装进口袋里。

没想到豺狗也知道了,一会儿工夫就像闻到肉味一样找上门来。他乜斜着眼睛说:“听说你还藏了个宝贝?”

父亲看不惯他这副装腔作势的鸟样,故意不搭理他。豺狗说:“给我看看,没准儿让大爷看上了,给你找个好买家。”

父亲故意问周围的人:“谁放屁了?怎么这么臭!”

豺狗脸上挂不住,悻悻地走开了。晚上红脸伙夫头悄悄把父亲唤到门外,告诉他催命鬼叫他去一趟。伙夫头姓赵,四十来岁年纪,山西人,人称赵老大。赵老大嘱咐父亲说:“学生娃,俺还是那句老话,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俺见得多了,别自讨苦吃。”

父亲不吭声。作为长官,起码的公私总该分得清吧?

房门紧闭,父亲在外面喊了报告,推门进去才看见屋子里乌烟瘴气,几个人围着桌子推牌九。催命鬼嘴里叼着香烟,看见他连忙招手说:“来来,坐下玩两圈,喝点什么?茶还是酒?”

父亲仍然立正道:“报告长官,士兵邓述义奉命前来,请指示!”

催命鬼摁灭烟头,拖长声音说:“我问你,听说你有只外国手表是吗?”

父亲只得把手表取下来递给他。长官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凑近灯光研究一阵,毫不掩饰对手表的喜爱。豺狗凑近父亲小声说:“既然长官看得起,你就做个人情吧,长官不会亏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