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破碎的阳光(第2/4页)

时值中午,偌大的墓园在亚热带阳光下寂无人声,墓碑全都静悄悄的,仿佛那些躺在地下的军人都在倾听战友熟悉的脚步由远而近。父亲挨个找了一遍,他很失望,因为在这座仅有一百多个有名有姓墓主的公墓里,他没有找到一个熟悉的战友的名字。

仅密支那一役,中美盟军就阵亡数千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国官兵。父亲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他要把那些战友和兄弟的忠骸移至公墓,让他们孤独的灵魂有个归宿。

他回去就向老庾请了一周假。

老庾倒也通情达理,批准他请假,于是父亲开始忙碌起来。没想到这件事颇费周折,他先是凭着记忆找到战友牺牲的地方,可是战场归战场,打完仗尸体便由民工匆匆处理。热带地区酷热高温,当时又逢雨季,为了避免瘟疫传播便采取集中焚烧掩埋,甚至敌我不分统统挖个大坑埋在一起。就这样爱说爱笑的虎头消失了,多才多艺的胡君消失了,河南籍同学老赵、东北人老江老林、成都“小有天”酒楼少东家呀呀呜黄同学还有丹尼斯、乔治、史利姆等等,他们都从地球上抹去了,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父亲雇了一辆大车将闷墩的遗骸运回密支那重新安葬,墓园竖起两块石碑,一块刻着“中国驻印军上士张兴富之墓”,另一块上则刻着如下字样:

中国驻印军阵亡士兵胡君、仇小虎(虎头)、黄余仁、赵天成、江涛、林远志以及美国盟军丹尼斯、乔治、史利姆万古不朽。

他将一套新军装连同史迪威将军送给他的勋章包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放进墓穴里,算作战友的集体衣冠冢。他本想把胡君那枚翡翠观音像也放进坟墓里,觉得不妥又取出来,他想既然找不到珍妮,也许该把它带给胡君父母,算作他们儿子的最后遗物。

祭奠完战友,父亲心中为自己的战争人生画上了句号。

走出公墓,远处扬起一阵灰土,一辆吉普车疾驶而来。有个戴墨镜的美国军官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父亲觉得军官有些面熟,正在脑子里搜寻哪里见过,那人却伸出一只大手来抓住他,快乐地大叫起来:“嗨!邓,是你吗?”

天啦!竟是他常常思念的威廉队长。

当他激动地拥抱威廉时,觉得老长官身体有些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件东西,再看才发现威廉少了一只胳膊。但是威廉并不在意,幽默地说:“那只胳膊代替我牺牲了,不然我们只好隔着墓碑说话了。”

虽然少了一只胳膊,但是气质依然英武,性格依然乐观。重新祭奠完战友,他对父亲说:“邓,想过去美国念书吗?如果你同意现在就跟我走,美国政府愿意接受那些为战争做出贡献的亚洲青年去念书,我认为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科学家。”

父亲摇摇头说:“我得回中国去,我想念父母和家人。”

威廉有些失望,他说:“你确定吗?你的国家眼看就要内战,你愿意为一个无休止动乱的社会再次付出代价吗?”

父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他承认威廉的话确有道理,生活在一个动乱的社会本身就是一场噩梦,可是他的家在中国,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有他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他爹爹张松樵用毕生心血创建起来的裕华纱厂,他能毫无牵挂地放弃这一切远走他乡吗?他能不与父母家人休戚与共,就像敌机轰炸下那样站在一起,而是可耻地逃到美国去念书躲避吗?他终于看到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像大雾里的灯塔那样渐渐明亮起来,那就是,回家去,回到父母身边去!

威廉眼见无法说动父亲,就把身上的钢笔送给他做纪念。父亲没有什么可送的,干脆把手腕上那只“OMEGA”金表退下来送给威廉队长,但是被美国人谢绝了。威廉郑重地说:“这只表很贵重,它不适合做礼物。你自己留着吧,没准以后会有用处的。”

威廉正欲登车,父亲忽然大喊等等,他小心地取出那枚翡翠观音饰物,把胡君的临终遗言告诉他。威廉郑重地接过来,他说自己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去寻找珍妮,完成胡君的心愿。

父亲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当他目送长官汽车去远时,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丛林暮霭那样升起来笼罩了他。他看见威廉还在挥手,于是这个年轻军人就像队列式听见口令那样,脚跟一并,高抬右臂,向长官敬了一个久久的军礼……

3

眼看公元一九四六年春节又到了,联勤大队终于得到回国命令,于是几十辆军车迫不及待地驶入国门,沿着滇缅公路一路轰隆隆地往芒市方向驶去。

没想到回国头一天就出事了。

一个姓谭的贵州学生兵爱上了缅甸的姑娘,他不忍从此与心上人天各一方,于是趁大家熟睡之际换了便服悄悄消失在黑夜中。第二天老庾得知有人开小差大发雷霆,派马面鬼带领荷枪实弹的特务排前往追赶,无奈谭同学早已不知去向,马面鬼只得无功而返。

谭同学开小差只是一个信号,成都籍同学老丁和小程来找父亲商量,说是到了东北再跑就难了,干脆到芒市就走人吧。剩下的路程,就是讨饭也要讨回家去。父亲不同意,当初既然轰轰烈烈出来救国救亡,怎么胜利后倒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溜回家,岂有此理呀?老丁尖锐地嘲笑说:“你别做救世主的梦啦!什么英雄凯旋啦,民众远迎啦,姑娘献花啦,万人空巷啦,看看现在什么世道!老百姓最忧心的是内战,最痛恨就是那些四处搜刮地皮的丘八大兵。他们看见穿军装的人就像看见瘟神一样,咱们还是脱了这身狗皮回去念书吧。”

父亲道:“当初蒋委员长亲口许诺,学生兵一律保留学籍,抗战结束就返回学堂念书的。”

小程反问道:“现在你找谁讲理去?找蒋委员长么?算了吧,此一时彼一时,神仙老子的话都没用。还是自己救自己要紧。”

父亲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当逃兵,他觉得当逃兵没法向父老乡亲交代。裕华纱厂几千工人,他们会怎么说呢?张老板的儿子出国打日本,现在却当逃兵回来了,这不是给爹爹姆妈脸上抹黑吗?想当初一腔豪气,怎么就落得这般灰溜溜的下场呢?更重要的是,那些躺在地下的兄弟们会怎样看,他们会说,老弟,快别丢人了,我们可没当逃兵!

老丁、小程果然一到芒市就躲进一家小旅馆里,可没想到被早有准备的马面鬼逮个正着。第二天全队官兵都集合起来,逃兵被五花大绑押上来,老庾一脸正气,痛斥逃兵的行为就是叛国,简直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他取出一枚硬币来宣布说,你们两人中枪毙一人,另一人打板子,各选一面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