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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抚派因为有主战派征战不利的事实在手,这一回据理力争的态度就比较强硬。双方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地争辩了若干次,仍然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无法统一,弄得赵佶左右彷徨、心烦意乱。

最终促使赵佶排除干扰下了招安决心的,倒是朝堂之外的李师师。

那一夜,赵佶因白日里听了几个时辰的朝臣论争,心绪郁闷,就去师师处消遣散心。由于心情不畅,自然便不似往日那般谈笑风生,听曲博弈都有些心不在焉,师师觉出他心里有事,见他不说,就知趣地不去诘问,只是倍加温柔细致地伺候着他。

是赵佶自己憋闷不住,与师师行过事后,便将近来朝中的剿抚之争念叨了一遍。师师方知赵佶是因此事而困扰,就宽慰赵佶道,这有何难,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们爱怎么争怎么争去,皇上的决心一下,全都得闭了嘴。

赵佶道,问题是朕听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个决断一时颇为难下。以你之见,朕当何去何从之?

师师刚要开言,却又改了口道,国家大事,贱妾岂敢妄议。赵佶看出师师似乎是有些主张,很感兴趣地敦促道,为朕分忧言者无罪。你莫要吞吐顾虑,有何见解,只管与朕道来。

师师乃道,既皇上如此吩咐,贱妾便姑妄言之吧。此事依贱妾看来,是以抚为上策。赵佶问道,何以见得?师师反问道,皇上看那梁山泊有颠覆大宋自立新朝之意吗?赵佶道,彼等鼠雀之辈安有鸿鹄之志,便是朕将大宋江山拱手送他,他还未必敢承接呢。

师师又问,皇上可听说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句话吗?赵佶道,这句市井俗语人人会说,朕如何不曾听得。师师道,以上两条,便是贱妾以为抚为上策的理由了。

赵佶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师师道,愿闻其详。

师师柔声一笑道,皇上要考我吗?贱妾若回答得不好,皇上莫笑。遍观天下贼寇,贱妾以为分可抚与不可抚两种。欲与皇上争天下者,为不可抚之贼。他们的目标是皇上手中的玉玺、身下的龙椅。不将这些东西交给他们,抚也无用。对此等贼寇,唯坚决剿灭之,别无他策。而梁山泊之志既不在夺我大宋江山,朝廷便有与之商讨招安条件的余地,因此其属可抚之贼也。其志既不在江山皇位,那么聚众叛乱意欲何为呢?这便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之理了。贱妾对梁山泊贼寇起事原因有些耳闻,那些人多半并非生就的贼种,实乃被种种无奈所逼,才铤而走险扯旗上山,是以民间广有所谓逼上梁山之说。其所欲者,无非是公道二字。如若朝廷肯还他们一个公道,料其反意必消,且必会感恩戴德,乞求皇上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反之,若动用强力征剿,彼见退路断绝,则必反志弥坚,抱誓死决心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也就是说,会将这可抚之贼,逼迫成为不可抚之贼。如今天下贼寇之声势以梁山泊为首,众贼对朝廷顺耶逆耶,多以梁山泊之动向为动向。招抚梁山泊,可令天下归心,而征剿梁山泊,则可致天下心寒。其间之利弊,不是一目了然的吗?贱妾孤陋寡闻,见薄识浅,以上一孔之见皆或谬论,皇上但发一笑可也。

李师师这一番话,丝丝入扣,鞭辟入里,直说得赵佶频频点头,块垒顿消。

其实这些道理,主抚派的大臣在朝堂辩论中都说到过,但当时赵佶听来也觉一般,以为不足以压倒主战派那边同样振振有词的雄辩。而现在听师师有条不紊、细语呢喃地一说,却感到句句中听、字字入耳,不禁龙心大悦道,有道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师师姑娘亦然也。

李师师谦柔地笑道,贱妾不过随便说说。朝纲大计,本非贱妾可妄议,唯请皇上慎虑之。赵佶道,朕意已决,何虑之有。

下次临朝,赵佶不再让众臣讨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直接宣布了他的招安决定。

蔡京等人虽有不满,却不敢再多说一句。官场中人对上司的态度素来敏感,蔡京一伙担心这是他们失宠的先兆,很是惶惶不安了一段时间。后来见一应朝政大计、官职任免等均按部就班,悉如故往,没出现异常变化,才渐渐地放下心来。

北宋王朝由剿而抚的政治态度转变,对梁山泊义军的前途和归宿,产生的影响是重大的。

陈宗善在济州知府的帮助下,经过多次联系进入梁山泊,受到了宋江、卢俊义的热情接待。宋江甚至亲自跪接了皇上的诏书。但在是否接受招安的问题上,他们表示尚不能马上答复。陈宗善也知道要求梁山泊立即表态是不现实的,而他此行的任务也只是传旨不是劝降,亦不多言,留下了一个无论梁山泊何时接受招安,朝廷均表示欢迎的态度,便辞别了山寨,回京复命而去。

赵佶得到陈宗善的回报,认为梁山泊既接了诏书,表明其是有归顺之意,便很安心地在龙廷中静候佳音了。

赵佶估计的结果大致不差,梁山泊义军最终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但其间所发生的波折,由此引出的一段将其本人也牵涉其中的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是他事前绝对想象不到的。

礼貌地送走了传诏特使陈宗善,宋江即会同卢俊义、吴用进行了慎重磋商。

宋江本是郓城县衙的小吏,吴用则为乡间一落第秀才,均属自诩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类的人物。他们皆因仕途不通,常有壮志难酬之憾,而这种心理落差却能在江湖弟兄的尊崇中得到平衡和满足,因而在一定条件的促成下,走上了落草为寇之路。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其实并未真正将这水泊梁山视为立身之本。视野胸怀和才能的局限,都使得他们不可能将起义活动真正地当作毕生的事业看待。起义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这支义军将来究竟能折腾到什么地步,折腾出个什么名堂,他们都不甚明确,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茫然。

在这种潜意识的支配下,他们始终是为自己留着后路的。在义军的战斗纲领中只打出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惩治贪官的口号,而从来不提推翻朝廷、改朝换代,就是留有与朝廷妥协余地的一个具体表现。

宋江曾于一次酒酣之际填词一首,从中不难看出他的这种心迹。其词曰: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笔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诗词的字句虽写得含蓄,但与宋江亲近之人,特别是心腹参谋吴用,却不难参透其中含义。闲愁万种者,盖因四海无人识也。所谓四海,实则意指朝廷。此种浩感吴用亦怀之久矣。如今大宋皇帝居然派遣钦差不远千里、不避风险、不辞艰辛奔赴山寨来下诏招抚,岂不说明朝中是有人识得我等非等闲之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