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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道,此处无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师师道,贱妾尝闻,民心乃君临天下之根本。今梁山泊万众一心皆仰系于皇上一身,其至诚之情实可珍贵也。倘得皇上圣谕亲慰,料其必感皇恩浩荡而立志弃旧图新。若天下绿林望风而追效,则四海之内俱可无忧矣。贱妾见识浅陋,不知言之当否,请皇上慎思而明断之。

燕青听师师补充的这几句话,虽然简短,却十分得体有力,不禁悄悄向师师送去了感激的一瞥。

赵佶坐在那里端着一副漠然的架子,其实心里已经被燕青和师师说动。招安梁山泊的大略既定,他是希望早一点做成,以便腾出手来去进行北伐大业的。现在梁山泊的总头领宋江亲自带人来京会谈,其意属归降的态度不言自明,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至于其提出的必得先与皇上面议的要求,看似有些过分,实则可以理解。

赵佶清楚蔡京、童贯派系对招安梁山泊义军的坚决反对态度,由此而不难想象他们与梁山泊诸头领的种种过节和宿怨,不难想象他们会制造种种麻烦阻挠招安,也就不难想象梁山泊义军对他们的高度戒备心理。这个矛盾不解决,招安大计确实很难谈成。

梁山泊将解决这个矛盾的希望寄托在了他徽宗皇帝身上,这是颇令赵佶欣慰的。赵佶由此而明显地感受到了作为万民主宰,才能享有的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严。是的,这个矛盾是应当由他来解决。他应当通过这件事显示出自己的不可忽视、不可动摇的绝对权威,让所有的臣属都看到,朝政大计必须依朕的意愿而定,而不可能由某一个权臣的意愿而定。

由自己亲自解决此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如燕青和李师师都着重提到的,可以使梁山泊上下直接地感恩于皇上,效忠于皇上。

这一点很重要。梁山泊人马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驾驭得好,可以使其起到平衡朝中的政治势力的作用。赵佶虽然倚重于蔡京、童贯、高俅等人,却并非没有对他们气焰过甚危及皇权的警惕性,他时常也在官职任免等方面搞一点平衡措施,但是效果不大。如有梁山泊这一拨人马在手,就多少能够加重一点平衡砝码。各派系的政治力量均衡了,相互间的制约性便加大了,各派系欲巩固发展自身的势力,就不得不仰仗皇上的支持,皇权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乎便凸显出来了──这就是历来君王的驭臣术。亦被各级官员活学活用之为驭下术也。

在这样的心理活动基础上,赵佶已是在心中暗许了亲自接见宋江,然而却不当场表态。大凡所谓的大人物处理事情,都是这个德行。明明是当时可以拍板的事,一般也不爽快地吐口,而是端着个盛气凌人、高深莫测的臭架子,模棱两可、面无表情、语气深沉地说,这件事嘛,我们尚须研究一下再定。让人产生一种不得要领的惶然之感,以显示此事多么难办,我可是在帮你的大忙,事成之后你不能不对我感激涕零、感恩如山也。

皇帝不是一般的大人物,这个架子是必须端一端的。

赵佶装模作样地沉吟一刻,慢条斯理地对燕青道,你的要求朕已然听明白了。是否有必要与你山寨总头领宋江面议,朕还要斟酌。你可暂回寓所,让你们那宋总头领听候朕的旨意可也。

燕青知道,立逼赵佶当时就应承也不现实。只要赵佶没有回绝面议的要求,便已有八九分的把握,何况还有师师在侧吹风,估计事成无虞。他向师师看了一眼,师师回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目光。于是燕青便向赵佶叩谢道,谢皇上宽赦草民惊扰之罪,小民即去回禀我山寨宋总头领,在寓所恭候皇上圣谕。言毕,燕青起身向师师揖道,有扰表姐,那么小乙便告退了。

师师陪燕青走出房间,唤了蕙儿送燕青从后门离开镇安坊。在院中当值的宫廷侍卫见蕙儿带了一个陌生男子从师师的房间里出来,甚感奇怪。由于事涉皇上的隐私,他们不敢多嘴询问,只能各自在肚子里猜测嘀咕一番。

燕青赶回泰和旅店,立即将此行镇安坊的情形向尚未成眠的宋江戴宗做了汇报。宋江感到事成有望,心头的悬石落地,很高兴地夸赞燕青机智勇敢、机敏灵活,善于随机应变,果然不负众望。这时已过午夜,大家都乏得不行,三个人就分头睡去。宋江和戴宗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燕青虽也困乏得紧,一时却睡不着,麻麻乱乱地觉得有许多事情在脑子里纠缠着,却又理不出个头绪。一闭上眼睛,便看见忽而师师忽而赵佶地在面前晃来晃去。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挨了将近两个时辰,直至临近酉时,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回头再说李师师。一俟送走燕青,她便向赵佶跪地叩首道,贱妾让皇上受惊了,贱妾罪该万死。皇上欲如何治罪,贱妾俱无怨言也。

赵佶对李师师串通燕青向自己搞突然袭击的做法很是恼火,原打算狠狠地训斥她几句,见师师先自认错请罪,倒不好意思再声色俱厉了。他冲师师挥挥手道,你且起来说话吧。今夜之事,虽是令朕颇感意外,却亦十分有趣,想来颇堪咀嚼回味也。说着,赵佶复坐于椅上,招呼师师至近前道,不过嘛,朕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不得稍有欺瞒。实话实说,朕赦你无罪;若有半句谎言,数罪并罚。

师师敛容低首道,皇上请问吧,贱妾断不敢有一字欺君。

赵佶狡黠地看着师师,拖着长腔问道,头一个问题,你与那个燕青燕小乙,果真是表姐弟关系吗?

这个问题是在李师师意料之中的。似燕青这样一个风流俊俏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师师的身边,不引起赵佶的疑心和醋意,那才是奇哉怪哉。师师知道,什么所谓的表姐弟之说,赵佶根本没有相信。自己不实说,日后赵佶也会去调查,是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的事情。听赵佶问出来,她便索性坦然地答道,我与燕青虽以表姐弟相称,实乃干姐弟也。

赵佶问,这干姐弟关系又是从何而来?师师据实答道,乃是燕青初次慕名造访之时,因双方互有好感而结为姐弟的。赵佶听了很不受用,哼了一声又问,如此说来,你与那燕青必是常有来往了?师师道,非也,说起来皇上或许不信,连同今夜这一次在内,燕青统共只来镇安坊见过贱妾三次。

赵佶道,这恐怕不太可能吧,你要说实话。师师直视着赵佶的眼睛道,我若对皇上说谎,不日即遭雷劈。赵佶忙止住她道,你说是实话就罢了,何苦发这等不吉之誓。只是朕观你与那燕青的关系似非寻常,寥寥三次之交,何致竟如此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