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金军攻城的火炮声时断时续,透过黑沉沉的夜幕传进龙德宫,在肃杀的廊宇间飘荡着,威风凛凛地制造出一种令人坐卧不安的沉重气氛。

赵佶独自在宫房里踱着步子,时而驻足倾听,时而长吁短叹。香膏巨烛的灯影时明时暗地映在他身上。他的心情一如那摇曳的烛火,飘忽不定。

金人卷土重来得这么快,局势沦溃得这么糟,大大地超出了他的估计。他很后悔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当机立断抢在金军合围汴京之前弃城逃跑,甚至劝说赵桓也与自己一起南下或西遁。事到如今,是想跑也难了。

赵佶这一次没有先期出逃,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来是因为上次他以进香为名南下避险,虽然远离战火,一路上了无忧患玩得舒惬,回宫以后却是物议汹汹,讥语沸沸,令其太上皇的颜面大扫。二来是因为他的行动已不如上次那么自由。蔡京、童贯等六贼及其党羽被赵桓悉数革除,就等于彻底扫荡了残存在赵佶手里的所有权力,赵佶手头上已无一个握有实权的亲信可用。非但如此,赵桓为了控制赵佶,还下令将在龙德宫侍候赵佶的内侍全都换掉了。只有一个张迪,是由于赵佶的力保,才勉强被允许留在了赵佶的身边的。由此可以看出权力这个东西的可怕,就连赵桓这个原本并不太热衷于权力的人,一旦尝到掌权的滋味,便对生身父亲防范到了如此的地步。

赵桓在朝廷主战派的严词劝谏下,不敢轻率做出放弃都城外出逃亡的决定。为避免放赵佶出去另立朝廷的危险,他自然对赵佶的出逃持消极态度。赵佶明白赵桓的这种心理,不想因此而扩大与儿子之间的隔阂和矛盾,也就犹豫着没有及时提出逃跑的打算。

还有一个原因,乃是赵佶看到上次金军虽然来势凶猛,不可一世,但到底没能攻进京城。他以为这一次仍然会是有惊无险,大不了再割点地赔点款,就可以息事宁人了。

战局的急速发展渐渐使赵佶明白过来,他是想错了。原来金人的胃口不仅仅在于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土,亦不仅仅在于掠取中原的万金之财,而是欲吞并整个的大宋王朝!怎么早没看出这帮生番胆敢蛇口吞象的狼子野心!

现在跑是跑不了的了,议和恐怕也难,剩下的唯一道路,只能是与金人浴血奋战,决一雌雄。

可是这仗靠谁来打呢?上一次的东京保卫战能够击退金兵,据说主要是倚仗于李纲的得力指挥,以及名将种师道的协同配合。如今李纲已被贬江南,种师道亦已在半月前病故,单靠目前在朝中主政的李邦彦、张邦昌等夸夸其谈之辈,是那久经沙场的宗翰宗望的对手吗?难道我大宋煌煌百年基业,当真要在这靖康年间毁于一旦了吗?若果真到了城破国亡的那一天,我这个太上皇和我那个在龙椅上尚未坐满一年的皇儿赵桓,该是何等下场呢?

赵佶想到这里,遍体发冷,浑身无力,扶着身边的条案坐了下来。看到案子上摆放着的杯盘碗筷,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进晚膳。方才在与皇上及宫妃共进晚膳时,他毫无食欲,一箸未动。是细心的老太监张迪命御膳房又重备了一份,专门给赵佶送到寝宫里来的。

这份晚膳里有一道风味小菜,唤作豆油藕卷,是宋廷御膳的保留菜目,也是赵佶比较喜欢吃的一道素馔。相传这道菜起源于太祖皇帝早年的一次遭遇。

宋太祖赵匡胤自幼家贫,年轻时曾浪迹湘楚以贩货为业。有一年冬天,赵匡胤推车贩藕,行至湖北孝感西湖村,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眼看时近日暮,大雪飘飞,行进不得,遂投宿于道旁的一个小酒家中。那时候年岁饥馑,战乱频繁,民不聊生,小酒家生意萧条,赵匡胤入店时,厨中的饭菜俱空,除剩两张豆油皮及葱姜佐物外再无存货。小酒家的厨师见赵匡胤饥肠辘辘,无以为食,灵机一动,取其货车上的莲藕作为原料,去皮切丝,略用盐渍,抖上葱姜蒜丝和少许面粉,用净布裹卷成一字长条,再以抹过面浆的豆油皮包牢,以锯刀法切成形似车轮的筒片,尔后下锅油炸,遂制成了一道独出心裁的豆油藕卷菜肴。

赵匡胤佐酒品着这道临时凑合出来的素菜,大加赞赏,口占一诗云:“豆油藕卷肴,兼备美酒好。落肚通体泰,今朝愁顿消。”

及至赵匡胤开国登基后,想起这段往事,感慨系之,乃命人去孝感寻得那家小酒店,赐其以西湖酒馆匾额。现今孝感城西口尚有宋太祖沽酒处石碑,即那西湖酒馆的遗址,是为孝感八景之一也。那道豆油藕卷,亦被列入宫廷御肴保留下来。自然,经过御厨的研制改进,其用料和加工是更趋精美的了。

赵佶看着这豆油藕卷,联想起这段传说,想到太祖皇帝当年由一介布衣起家,驰骋天下,横扫六合,创建下恢宏伟业,传承至今,竟沦落到这步田地,一股巨大的伤感涌满胸口,禁不住喉头哽咽,潸然泪下。

有人踮着猫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赵佶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太监张迪。他闭着眼睛挥手道,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你叫人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吧。张迪应了一声是,却又上前一步,轻声奏道,禀奏上皇,明妃娘娘看你来了。

赵佶一听,猛地睁开眼睛,讶然问道,你是说明妃来了吗?她在哪里?张迪道,就在门外。赵佶道,快快请她进来。

张迪应诺而去。须臾,一身农妇打扮的师师带着吃力地携着一个大粗布包袱的蕙儿走了进来。

师师带蕙儿夜赴龙德宫,是为了向朝廷捐献资财。

当时汴京城里的巨富,除了朝廷中那些高爵厚禄的贪官墨吏和产业宏大的豪商巨贾,就数得着几个当红的名妓了。师师虽已入观数年,因有赵佶的眷顾,其积蓄仍在诸名妓之上。

上一次金人强攻汴京不下,就以向宋廷勒索重金作为退兵的条件之一。他们索要的数目极大,马驴牛骡之属均各以万计,而金银绢采则各以千万计。北宋的国库由于赵佶骄奢淫逸、挥霍无度,蔡京等权奸又大肆损公肥私、侵吞国产,多年下来早已亏空得厉害,哪里有那么多的资财去支付金邦,于是就只能从朝野上下的各个角落里进行搜刮,以拼凑犒酬金人之数。

搜刮酬送金人资财的诏令下达后,蔡京、童贯等人及其亲属之宅再度被抄检,所得金银悉纳元丰库内,京师红妓赵元奴、王仲端等的家产亦被籍没充公。所有民间百姓,凡贮有金银者限期交出,逾期不交,一经告发,立斩无赦。经过这一番强征,共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距金人的要求还差得很远,而汴京民间的藏蓄已为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