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燕青、楚红在率部开赴汴京的征途上行进得很不顺利。

这段路程本来不长,却曲折迂回耽搁了许多日子。原因是在行进的途中他们不断地与入寇的金军发生了遭遇,仿佛在黄河南北、汴京前后处处都有金军,这是上一次燕青驰兵汴京时所没遇到过的情形。仅从这一点上,燕青就感到了此次形势之险恶绝非上次可比。

既与金军遭遇,就不免要进行战斗。在若干次大大小小的遭遇战中,燕青、楚红的义军均大量杀伤了金军有生力量,但义军方面的伤亡也非常惨重,义军受损最大的一次战斗,是为了给一支被金军咬住了的朝廷禁军施以援手。

那支朝廷禁军从人数上讲并不亚于与其对阵的金军,却被骄横的金邦骑兵大队冲杀得溃不成军。燕青、楚红遭遇上这场战斗,立即带全军突入敌阵参战。这时如果朝廷禁军全力配合反击,必能大获全胜。岂知那支禁军的都统看到金军被人牵制,而自己有机可乘,竟乘机率部撤出了战斗仓皇而逃,扔下解救他们转危为安的义军不管了。

燕青、楚红见此情形肺都气炸了,连忙指挥弟兄们边动边撤,好不容易才杀出敌阵摆脱了追兵,弟兄们已折损了一千多人。

这次战斗大大地挫伤了义军战士的抗敌热情,再加上看到大片国土已经沦于敌手,许多人产生了悲观失望情绪,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就不断有大股小股的人马同部队不辞而别。燕青、楚红对此也束手无策。

经过各种原因、各种情况的减员,这支义军一路打到汴京近郊时,依然跟随在燕青、楚红身边的弟兄,竟然只剩下百十来人了。区区百人的绿林武装,甚至连向金营发起一次有效偷袭的战斗力都达不到。很显然,他们在这时以这种状态赶到汴京,在军事上不具备任何意义。

但是既然历尽艰辛、义无反顾地跋涉到了这汴京城下,岂能毫无作为、无功而退?若是那样的话,这一路上的含辛茹苦、流血牺牲又所为何来?

此时已进入靖康二年正月,正是天寒地冻最甚之时。燕青将队伍宿在一片被金军焚毁村庄的废墟里,让大家找些柴火烧火取暖、造饭休息,一面就派出探子去打探情报。俟搞清有关情况后,他才能对下一步如何行动做出定夺。好在汴京四周这时是狼烟遍野,燕青他们在这里弄出的袅袅炊烟没有引起金兵的注意。

派出去的几路探子很快便相继返回,带回来的情报,是燕青虽有预料,但仍然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原来早在靖康元年十一月底至闰十一月初,宗望、宗翰两路大军的主力即已抵达汴京城下,分别屯兵刘家寺和青城寨,形成了对汴京的合围。宋朝的各路勤王兵马除张叔夜及时从邓州赶到了汴京,余者皆出于种种原因未能到达。身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的赵构只在相州做了个欲南下勤王的样子,即转而避敌于大名府。倒是有几支与燕青他们相似的绿林武装,曾先后拉到汴京外围袭击过金营。可惜终因其兵力太少,无法形成与金军抗衡的作战规模,绿林武装们也只能起到一定的扰敌作用,于扭转战局态势无补。

汴京军民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奋战月余,于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底一个朔风凛冽、大雪飘飞的日子里,被金军凶猛地攻破了城池。

宋军失守的直接缘故,说起来甚是荒唐。

当金军围困汴京之初,有个唤作郭京的龙卫兵副都头,吹嘘其怀奇人亲授之异术,能隐形遁身,撒豆成兵,会使用六甲之法作战,只须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即可全数扫荡来犯之金兵。钦宗赵桓得闻,居然信之,晋其为武略大夫兖州刺史,并授权其招募所谓的六甲兵。金军持续攻城时,朝廷屡催郭京带六甲兵登城破敌,郭京均推托尚未到其时。

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人冒雪攻城,势如猛虎。战局已经万分危急。太宰何栗与同知枢密院事孙傅连下数道急令,命郭京率六甲兵出战。正在府邸里拥红偎翠、饮酒听歌的郭京实在搪塞不过了,只得披发仗剑,带着他那七千七百七十七名身穿怪异战袍、满脸涂了油彩的六甲神兵登上了城墙。郭京指指点点,念念有词,对金兵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姿势。进攻在前面的金兵以为遇上了什么鬼怪,起初的一瞬真有点恐惧畏缩。然而在督战官的威逼下舍命向前一冲,便知道了这些怪物其实不过是些只会唬人的草包。

砍杀这些五颜六色的怪物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于是金兵们顿时精神大振,争先恐后地攀上了城墙,去斩杀那什么六甲神兵。顷刻之间,那七千多六甲兵就死伤过半,溃不成军,再找郭京时,早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北宋君臣这才明白郭京乃是一个大骗子,慌忙调兵上城增援,却已根本来不及了。

金兵似潮水般从被攻破的城墙缺口处狂涌而入,迅速向纵深及两翼推进。各道城门连续失守。金军的铁鹞子,也就是装备有铁甲的骑兵趁势突入城池。金军的黑色旗帜高高地插上了汴京的城楼。惨烈的拉锯战持续到当日黄昏,宋军终于彻底丧失抵抗能力,整个汴京被金军牢牢地控制在了手心里。

杀红了眼的金军将士便欲就势屠城。幸得其统帅宗翰、宗望还比较有头脑。他们得知,当城陷之后,汴京城里至少有三十万民众已自发地组织起来,准备与金兵进行巷战。这数十万困兽的力量不可小觑。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他们没有放手纵兵泄愤,从而避免了一场灭绝人寰的大屠杀。饶是如此,民宅巷陌里遭到的烧杀抢掠、洗劫奸淫之状,已经是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

汴京既陷,宗翰、宗望即派人向钦宗赵桓索要降表,且勒令其亲赴金营乞降,赵桓谨诺遵从。其后金人又再度威逼赵桓赴青城议事,就此便将其扣在了营中,由金太宗降诏废为庶人。自建隆元年(960)太祖皇帝赵匡胤陈桥兵变始,历经九帝一百六十七年的北宋王朝,便这样沦亡于金邦。往昔的宏图霸业、昌盛繁华,犹如烟云过眼、黄粱一梦。国破山河在,几度夕阳红,宁不令人慨叹乎!

南宋文士赵子昂有诗专发此叹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晚钟。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龙。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荆榛一闭朝阳路,惟有悲风吹晚松。

攻陷了汴京的金军欣喜若狂,在营地上架起篝火,杀牛宰羊,畅饮通宵,并逼迫着从汴京掠来的女子们只穿极薄的衣衫,为他们起舞助兴。金军的军官们看到其中有姿色姣好的女子,便随意拉去奸淫泄欲,稍有不从者即当场斩首。这是战争胜利赋予他们的权力。然而日月轮流转,人世间不可能有永恒的胜利者。时隔一百单八年后的绍兴四年(1134),同样是在这汴京城下,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大金子民,受到了蒙古人同样残暴的蹂躏。这当然是宗翰宗望乃至完颜吴乞买当时不可能预见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