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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搞清了这个情况,放心地摸向正房。

轻启房门入内,见地面上果然有一具遗体,横卧在布单之下。燕青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他缓缓移上前去,在遗体旁蹲下来,稍停了片刻,咬着嘴唇轻轻地掀开了布单的一角,借着惨淡的月色和庭院里积雪的反光,朝遗体的面容看去。

初一打眼,燕青的心不禁怦然一跳。盖因蕙儿的脸形、眉眼毕竟与师师有几分相似。再细看去,他就辨出了这个死去的姑娘不是师师,而是蕙儿。

这个发现又令燕青赫然一震!燕青是既喜且悲。

喜的是师师果然并没有死,金人又一次捕错了对象。悲的是遇害者竟然是可爱的蕙儿姑娘。燕青虽然与蕙儿称不上是直接的朋友,但在他与师师的交往中,亦已与其十分熟识,而且在几件大事上,颇得力于蕙儿的奔跑周旋。燕青对这个聪明伶俐、胆气过人的丫鬟印象甚佳,甚至是怀有几分敬佩的。燕青知道,在通常情况下,蕙儿须臾不离师师左右。如今蕙儿独自在此就义,而且是顶着师师之名,尽管详情如何尚不知就里,但可以断定,这必是蕙儿在紧急时刻舍身救主,以自己的生命掩护了李师师。

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燕青不忍让蕙儿的遗体弃于此地,令金人肆意摆布,当即便欲将遗体转移出去。

事情却巧,偏赶上一个捕役自厢房走出,要取柴火去炉中添火。那捕役抬眼瞥见正房的房门大开,里面还有人影晃动,惊骇地脱口大叫,不好了,有人盗尸!

只这一声喊,厢房里的捕役全持刀奔将出来。

转移蕙儿的遗体已经不可能了。燕青只好迅速放下蕙儿,跳出房门迎敌。

以燕青的武功,放开手脚拼杀起来,结果掉这几个捕役并非难事。但燕青恐怕折腾得动静大了,惊动巡夜的金兵,致使自己难以脱身,耽误了营救李师师的大事,乃招架几拳,击翻了扑至近前的捕役后,便撤身越墙而出。

在落地时,燕青不期正踏在一条冰柱上,哧溜滑了一跤,就觉左脚腕一阵钻心剧痛。

这时捕役已打开院门追了出来。燕青忍住疼痛,疾奔入一条小巷。捕役唯恐房里的遗体有失,没敢穷追下去。他们只追了不到一里地便收了脚,返回院子关了院门,四下巡视一番,前后分别布岗,耐着黎明前的严寒,战战兢兢地守至天亮,再也没敢合眼。

燕青跑出几条街巷,愈觉左踝处剧痛难忍,点不得地,正无计可施间,却见前面的一座宅院有些熟悉。原来这宅院里住的是个唤作段方的商人,过去与燕青曾有过生意往来,彼此间的交情还算不错。

燕青知道此人比较厚道,便挣扎着踅过去敲响了院门。段方被突如其来的夜半敲门声吓了一跳,心想恐是又要遭受什么劫掠了。听到燕青自报过家门,他方惊疑交加地打开了院门。

段方过去与燕青打交道时,深感燕青品性正直、义字为先,毫无奸商劣习。后来又听闻过许多关于燕青的传奇故事,更是对其十分仰慕。此时见阔别多年的燕青身负伤痛夜投门下,忙亲自将其搀扶进房,先查看了伤处,取了跌打止痛药膏为燕青敷上,才询问起事情的原委。

燕青也不瞒他,将自己率太行义军起兵抗金至孤身进城寻找李师师的一段经历略述了一遍。段方听了,益感燕青是个忧国忧民、重情重义的英雄好汉,表示愿助燕青一臂之力,让燕青以自己叔伯兄弟的身份在宅中安心养伤,关于李师师的消息他可尽力去为之打探。燕青见脚踝的伤处已肿得老高,料是七八日内都行走不得,就只好且在段宅潜伏下来。

再说张邦昌,次日一早来到尚书省,候着萧庆从青城大营归来,即将李师师自尽之事向萧庆做了汇报。萧庆闻知,甚感惋惜。正感叹间,有捕役匆匆来报并请示曰,昨夜有身份不明之人前去盗尸,幸亏我等守护严密,未令其企图得逞。李师师的遗体停留彼处夜长梦多,是否速做安置?

萧庆昨日在青城时,金帅宗翰还向其询问过搜寻李师师的事。此时萧庆思忖,活的李师师没有拿到,死的也须让大帅过一下目方好,也算对执行这个任务的结果有个明确的交代。于是萧庆便命张邦昌亲自押送李师师遗体,赴青城大营向宗翰交差。

宗翰闻报宋朝太宰张邦昌亲押李师师至营前求见,甚是欣喜,传命于端诚殿召见之。却见只有张邦昌一人进殿。宗翰迫不及待地叫道,张太宰,那李师师在哪里呢?你速速与我带进来,本帅要一睹其风采为快。

张邦昌躬身垂首揖道,罪臣无能,有辱使命,乞大帅恕邦昌办事不力之罪。遂将其如何设计诱捕李师师的前后经过,向宗翰详报一遍,只是隐去了他察觉到这个李师师乃是旁人冒名顶替一节。

宗翰听过,颇为愕然地沉默良久,虎着面孔起身道,那李师师的遗体呢,本帅要去看一看。张邦昌低眉顺眼地道,就在门外的车上。

张邦昌谦卑地陪着宗翰走出殿门,命押车的宋兵将蒙盖在蕙儿遗体上的白布单掀开。宗翰来到车边,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蕙儿那洁如冰玉的遗容,挥手命宋兵重新盖好。尔后,宗翰又默然多时。

千等万盼地欲俘获的这个大宋王朝的第一美人李师师,到头来弄到手的却是一具尸体,这令宗翰非常恼火和沮丧。但是此刻除了恼火和沮丧,更多地充据于宗翰心头的,却是一种强有力的震撼。如果说像吏部侍郎李若水那样的铁骨忠臣敢于冒死抗暴尚不足为奇,那么李师师以一介青楼歌伎出身的风尘女子身份,竟然亦能如此忠烈地以身许国,便不能不使宗翰由衷地感到钦佩乃至敬畏了。

偏偏在这时张邦昌献上了一句很不知趣的谄言:这个贱人真是不识时务,端的是咎由自取。

宗翰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鄙夷地哼道,你张邦昌张太宰倒是颇识时务,但只是你这一身骨头,怕是抵不上李师师的分量重也。

张邦昌尴尬地诺道,那是那是,邦昌之身轻如鸿毛,唯对大金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却在心里暗骂道,老子尽心尽力为你们效劳,反倒落得这般奚落,你们这邦生番还算人吗?

既然李师师已死,再怎么斥责张邦昌也没用,宗翰懒得发作,便吩咐张邦昌将师师的遗体留下,带着他的人自回城去可也。张邦昌原准备着领受宗翰一顿雷霆风暴式的咆哮的,没想到竟这样风波不兴地交了差,心说真是万幸,如获大赦般赶紧带着随从离开了金营。

张邦昌离去后,宗翰又兀自在蕙儿的遗体前伫立了半晌。然后他传令下去,让部下弄一口上好的棺木来厚葬李师师。金军将士闻得李师师壮烈死节的事迹,都有些肃然起敬,因此上上下下操办起安葬之事来,居然皆十分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