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运动

社会失序、失范后,群众运动变质,痞子运动盛行,社会也就成了丛林,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弱肉强食、机诈者胜。在暗夜的阴影下,不安的气氛在蔓延……

1911年8月5日,成都城里到处都充满了兴奋、期待、紧张与不安。昨天下了一天的暴雨,令成都暑气顿消,凉爽怡人。大雨也带来了麻烦,设在川汉铁路公司内的特别股东大会会场“积水盈寸”,股东大会的开幕式只好延期一天。

一鼓作气

四川地方政府对这次股东会予以了高度重视。四川总督赵尔丰亲自带队,省各部门负责人、首府成都府、两个首县成都县与华阳县的领导也列席了会议。

可能因为领导们的莅临,这个会议比起三天前四川保路同志会欢迎各州县股东代表的会议,花架子的仪式感似乎还少了些。三天前的那次欢迎大会,不断地演奏军乐:会议开始,奏乐;主持人致欢迎词后,奏乐;同志会会员与股东各站一边,先是同志会会员向股东行鞠躬礼,股东们还礼,奏乐;各种报告之后,股东们向同志会鞠躬,同志会还礼,奏乐……尽管烦琐花哨,却令来自州县的股东代表们大大领略了同志会的手段和能量,等于是为今天的股东大会做了精神上的动员。

股东大会宣布开幕,主持人通报,到会股东364人,股东代表237人,共601人。随后介绍到会的省领导,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第一项议程,就是请省领导赵尔丰训话。赵尔丰的讲话十分低调、诚恳。他表示自己“频年边疆戎马,与诸君别久矣”,现奉命回到成都,下车伊始,正好赶上铁路公司股东大会,“良深欣慰”。赵尔丰说,川路公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自己在边疆时就已经听说不少,但信息都相互矛盾,现在刚刚到任,还谈不上“训词”,只是想提醒大家:“兹事关系重大,必须慎始图终,在诸君具爱国之热忱,事必期于有济,惟当维护秩序,恪守范围,无事浮夸之议论,力求适当之解决。”这等于说,在维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的前提下,他作为四川总督,并不介意保路运动,只要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将“相见以诚,折衷至善”。同时,他也希望川路股东们“毋舍事实以求结果”,把股东大会开成一个务实的、解决问题的大会。

领导简短的讲话后,便是股东演说。前面两位无非控告盛宣怀如何卖国而已,老调重弹,大家听得生腻。而第三位登台的股东代表将矛头直接指向在座的赵尔丰,令会场气氛登时兴奋而紧张起来——

“适才赵大帅说,大致谓朝廷因川人筹款困难,故借外债来修路;今日川人只要筹款来修川路,便能保路,不必说破约。赵大帅的话我们股东是很明白感激的。但是大帅所说,我们股东究有不解之处。”

“如说川人筹款来修川路,便能保路,不必说破约。试问所谓川路的界限若何?川人所修的路本自宜昌起手,即谕旨收路为国有亦只言哪境。何以盛宣怀定约将我们夔府数百里的路凭空攘去,抵补于四国?所谓川人筹款来修川路,如只修成夔的路,则我们四川的路算得是完全的川路吗?如仍照川人从前所修的路来修,则当兼修宜夔。宜夔已被盛宣怀卖与四国,既要保路,安得不说破约!”

“又谓因民间筹款困难,故借外债来修路。此回因收路国有而借外债,因借外债而有用人用钱查账悉归外人之约。在朝廷一面不可谓无深意苦心,但其停止租股而借外债以为是深恤民艰似矣。然试问:朝廷于租税之外取于百姓的如新常捐输、肉厘、酒捐、油捐、糖捐种种,皆有加无已,何不一恤民艰?独于租股一项要恤民艰?明明夺我们百姓的权利,反以为恤我们百姓的艰难,有此谓吗?”

“至将修路的用人、用钱、查账之权悉交外人,此策我从前曾闻某巨公(指端方)说过:今日修路定要借外债,且中国官绅对于公款多半侵蚀虚糜,既借外债,便要把用人、用钱、查账之权悉交外人,方免侵蚀虚糜诸蔽。不料今日竟实行其言!我们中国官绅之坏,诚多侵蚀虚糜。试问朝廷操用人大权,何不选贤者?”

“今乃不信中国人而信外国人,譬如有肉于此,因防鼠子窃食而使老虎守之,此肉有能存在的理莫有……以这样失败的约都叫我们不说!假使明年我们股东为朝鲜的人,如朝鲜与日本结的约,我们大家也可以贪生忍辱地不说吗?”

“我们川人是较贫穷,但为修铁路,我们再难也要出钱。只要朝廷以至诚之心待百姓,一般官吏不剥克人民,我们的公司总理举得其人,信用能立,则莫说七千万修路之款,即使再筹七千万,亦莫有筹不起的。”

“倒款的总理为奏派,安得归过于我们川人?如使公司总理为我们股东所公推,倒款我们任咎。且倒款之害比较盛宣怀所定的约丧失国权之害,孰为重大?倒款之罪便以归诸川人,丧失国权又是谁人的罪?”

史料没有记载赵尔丰在场的反应,但股东代表将矛头对准的还是“卖国邮传部,卖国奴盛宣怀”,对于赵尔丰来说未必就是刺耳的。实际上,之后赵尔丰对保路运动一直给予很大的宽容。

股东会开幕之前,保路运动其实已经疲软,8月2日的《西顾报》就指责同志会说:“同志会成立之初,诸君子奔走狂呼,夜以继日,其热潮不可谓不烈也……乃曾几何时,而景象全非:前之志在进取,今忽变而为严防暴动;前之力主公开,今忽转而为谨守秘密;前之逐日开会,今又变而为月余始举。观此情形,日缩一日,真有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股东会令原本已经疲软的保路运动再次坚挺起来。第二天的《西顾报》详尽报道开幕情况,印刷了创纪录的15000份,依然供不应求。

针锋相对

川路公司的高层虽然在企业管理和修建铁路等“立”的方面极不在行,但在动员民众、挑战政府等“破”的方面却展现了卓越的才华。为了开好股东会,其筹备工作做得相当细,不仅精细筹备会议议程及材料,甚至连代表住宿这种细务都考虑周详,指定铁道学堂为“股东招待所”,“如客满时,可推广悦来旅馆暨青石桥客栈”。

两年后,民国国会议员蒲殿俊、罗纶同赴北京开会前,在重庆合影(摄于1913年3月)。

专门的筹备机构“股东准备会”在7月30日即已成立,成为实际上的常委会。几个人拍脑袋定下来的东西,在周密的会场操控下,很容易就成为上千人的全体决议,并进而扩展为数千万人的集体行动,影响到数亿人的生活,而且还能打着民主与宪政的旗号。股东准备会为股东大会确定了四条基本议程:一是“遵先朝谕旨,保全商办”;二是“请停常新捐输,以备宽筹款项”,川路公司虽然私下抱怨政府停止租股,但公开场合不会公然反对减轻农民负担;三是“创办一文捐”,也就是每人每日捐一文,仍然是变相的摊派;四是“设立清算机关案”,也就是查账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