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诸鱼肠剑七

公子光阴谋争夺王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目的赤果果,但他和专诸的谈话,却带有七分真诚意味。像专诸这样富于个人尊严的高贵勇士,是不能靠收买,必须靠感动的。公子光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当专诸在魔鬼训练营结束培训后,得到公子光接见时,公子光首先说了一通景仰的话,然后提起失位之恨:“我阿爷寿梦死的辰光(时候),有倪子(儿子)四个。老大,就是我阿爸,做了吴王。我阿爸死脱了,传位给二爷叔(我阿爸的二弟),二爷叔死脱了,传给三爷叔,三爷叔死脱了,四爷叔(季札)不乐意接班,就传给了三爷叔自己的儿子——就是吴王僚啦。格么我阿爸是老大,三爷叔是老三,伊(他)死脱了,王位理应传我!伊偏袒伊的儿子,传了伊儿子吴王僚。阿拉才是真王嗣,阿拉应该取代吴王僚上台。”

专诸脑子里画了半天流程图,才搞明白这关系。还算能自圆其说。专诸就发言道:“吴王僚可杀也!我支持你!吴王僚的母亲老了,吴王僚的儿子还年轻,两个弟弟将兵在外,朝内没有骨鲠之臣,我们动手,谁也不能把我们奈何。”(让专诸自己说出杀人的字眼,而不是派他去杀,这就是最成功的沟通技巧啊。)

公子光感激不尽,当即顿首道:“光之身,子之身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献身了,我养你全家。既然后事都安排好了,专诸没得含糊,就潜藏在公子光府中,伺机行事,日日温习刺杀动作和烤鱼要领。

有了专诸帮助,公子光夺位的欲望,像地皮下的草根,茁壮地钻出地面。这时,伍子胥的杀父仇人楚平王死了!吴王僚闻讯打发俩弟弟出征,想趁楚平王新丧占点便宜,吴军和楚军对峙于安徽怀远(出和氏璧的地方),却被楚大兵兜抄了后路,堵在那儿不得回还。正值国内空虚的好光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子光赶忙一瘸一拐找到吴王僚邀请鱼儿上钩。吴王僚奇怪:“哟,阿哥怎么啦?脚怎么啦”

“足疾,足疾——脚伤了。大王,有一个太湖来的厨师,炙鱼味道老灵得,没人好比。阿拉摆下酒水,请大王来寒舍坐坐?”

吴王僚即便嗜鱼成癖,对于去公子光家也没有兴趣,然而不答应赴宴,等于把两人矛盾明朗化。因此他沉吟一下,便接受了。公子光赶紧回去布置,大张旗鼓准备餐饮之器,给外人造成隆重接待吴王的声势。吴王僚想起公子光跛脚的窝囊可笑样子,觉得不值得怕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按母亲的建议,赴宴前做了充分准备。当时,好的皮甲是双层的,用胶粘合为一体,吴王僚则穿三层犀皮甲,把自己结结实实裹得像“固特异”轮胎。他的近卫队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王宫起,直至公子光家门,排了好几条街,接连不断,剑拔弩张,戒备森严。(这哪是吃饭啊!)

一般的卫兵吴王僚都信不过,外边呆着去。自台阶以内,到门槛,进堂门,经宴席左右,直到吴王僚身边,全是他的亲戚侍卫,两列排开,横眉立目,手持兵器,寸步不离。(刺杀难度很大啊。)

每当有厨师献上佳馔,必须在堂下搜身(比去美国登飞机查得还严),要求脱光了衣服检查,换上新的衣服,再跪着以膝盖前行,有两名武士提着“铍”(长柄武器,尖比矛长),从左右夹持着上菜人胸口,像夹犯人似的,送入审判席(对不起,是宴席)。厨师把菜肴转交给吴王僚亲戚侍卫手中,侍卫最后放在吴王僚面前。厨师再跪行出庭。可能古今中外请客史上,这么上菜,独一无二。也可以想象,公子光和吴王僚平时如何明防暗斗。

以这样的防备,吴王僚感觉万无一失了。公子光陪他喝至半酣,突然喊脚疼,要出去抹脚气膏。然后就进了地下室,那里正埋伏着一帮武林高手。公子光向武士做了最后的战前动员,默默地把鱼肠剑塞入鱼腹,端给专诸。专诸目光阴冷,端鱼出门,不顾而去。

专诸以厨师身份脱了衣服接受安检,换上另外一套衣服,在武士长铍的夹持下跪行到吴王僚案前,手里金黄色的、还在吱吱叫的(因为刚离火)、焦香扑鼻的太湖炙鱼。透过鱼香的蒸汽,吴王僚看见专诸的眼睛闪出一股奇异的讯息,猛然间懂得了这是死神的眼睛,向自己索命来的,吴王僚刚要跳,但已经晚了,专诸抽出鱼腹内的鱼肠短剑,一道寒光,刺向吴王僚。短剑穿透吴王僚三层坚甲,剑尖带着血丝透出脊背。吴王僚啊地大叫一声,像一只受伤的苍鹰在殿堂上扑腾了半天,气绝身亡。而吴王僚倒下之际,俩武士一直抵在专诸胸前的长铍也洞穿了专诸的胸膛(我们甚至认为,是专诸主动用力,把铍顶入前胸,以获得刺袭吴王僚的宝贵空间)。专诸轻生死,忘安危,鱼腹藏剑,刺吴王僚于稠人众座,以其慷慨壮烈的情怀,拼作男儿热血一死,成就其“天壤间第一激烈人”的千古美名。这个壮烈之举甚至导致天体感应——“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彗星撞向月球)。或者他自己就是一颗只肯烈烈燃烧一次的耀眼彗星,奋不顾身撞向吴王僚不可撼动的权威。一个普通的布衣——专诸,以其残破之身,性命相扑,袭杀剽悍雄猛的吴王僚,博得古今第一出场大侠客的霞冠,成就了春秋时代三十六次弑君之中最精彩最酷B的一章。我以前单知道河北多风萧萧兮的易水壮士,不料,温软秀媚的江南人物也恁般叱咤风流啊!

宴席上一片大乱,地下室的甲士像一筐土豆被倒了出来,扑上堂去,一阵对殴,吴王僚的亲戚卫士一个个尽数战死。而大街上的岗哨们,也从竖着的木桩,被放倒成一串串卧着的枕木。一场古代著名的预谋已久的刺杀行动大功告成。公子光从此登上王基,自号吴王阖庐。随即向全国公布吴王僚之罪恶,褒奖有功人员,封伍子胥为行人(使馆参赞),取专诸之子做卿。“美哉,犹有感”的大贤人季札这时候从国外溜达回来,闻讯只能到吴王僚墓前去“有感”,流下簌簌的眼泪,然后躲到常州去当地主,号称“延陵季子”。吴王僚的俩弟弟,带军在外,被楚人绝了归路,白云望断,等待救兵,却传来哥哥被弑的新闻,只好弃军逃跑(一说降楚)。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出逃卫国,结纳死土,训练士卒,等待时机为父报仇。

公子光深以为忧,整日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生怕被庆忌派来的刺客算计,日子过得跟当初的吴王僚一样难受,就差也穿“固特异”轮胎了。公子光这么害怕,是因为庆忌乃吕布一流的帅哥加猛士,可以旱地荡舟(陆地上划船,可见膂力超人——跟从前寒浞的儿子“荡舟奡”并名),而且他是古代短跑名将,跑起来,可以追赶烈马。这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不可以杀死的。但是,伍子胥居然又推荐了一个游侠来杀他——“鼓上蚤”要离,此人身材短小,腰围一束,好像一只小狗儿,虽然弱不禁风,但喜欢出名,非要往热闹场中钻。要离(读做“腰离”)仰着头,尖声尖气地说:“臣细小无力,迎风则偃,逆风则扑,但大王有命,臣必杀王子庆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