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样式的更替(第4/4页)

与蔡伯喈的形象相反,赵五娘的形象塑造却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赵五娘为了老人,竭尽所能,卖钗、剪发、侍病、咽糠、扒土、行乞,却很少表露自己在行孝。她的行动,又没有《二十四孝图》里的孝子、孝妇那样夸张和做作,而是处处本其自然,不得不为。结果,正是她,几乎感动了所有的观众。赵五娘这个名字,也就成了中国民间伦理道德的一个范型。

《琵琶记》的艺术技巧也十分令人注目。它采取了双线并进、交错映照、叠设困境、加深误会的手法,使全剧显得既浓烈又流畅。蔡伯喈的“仕途”和赵五娘的“穷途”,构成了一种自由串联时空的流线型对比关系,接近于现代电影的“蒙太奇语言”,也伸拓了中国戏曲在艺术结构上的一个类型。

在人物刻画上,《琵琶记》运用了因景因物直抒胸臆的手法,带有中国古典诗文中的比兴色彩。较为典型的例子,是赵五娘因吃糠而发的悲叹,因剪发而吐的怨诉,因画公婆遗像而起的感慨。

“糠吟”:

苦!真实这糠怎的吃得。

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

“发吟”:

一从鸾凤分,谁梳鬓云?妆台不临生暗尘,那更钗梳首饰典无存也,头发,是我耽搁你,度青春。如今又剪你,资送老亲。剪发伤情也,只怨着结发的薄幸人。

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教我珠泪零。我当初早披剃入空门也,做个尼姑去,今日免艰辛。只一件,只有我的头发恁的,少什么嫁人的,珠围翠簇兰麝熏。呀!似这般光景,我的身死,骨自无埋处,说什么头发愚妇人!

堪怜愚妇人,单身又贫。我待不剪你头发卖呵,开口告人羞怎忍。我待剪呵,金刀下处应心疼也。休休,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乌鸟报答,白发的亲。教人道雾鬓云鬟女,断送他霜鬟雪鬓人。

“画吟”:

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勾。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写先泪流。写,写不得他苦心头;描,描不出他饥证候;画,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休休,若画做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我待画你个庞儿带厚,你可又饥荒消瘦。我待画你个庞儿展舒,你自来长恁皱。若写出来,真是丑,那更我心忧,也做不出他欢容笑口。不是我不画着好的,我从嫁来他家,只见两月稍优游,他其余都是愁。那两月稍优游,可又忘了。这三四年间,我只记得他形衰貌朽。这画呵,便做他孩儿收,也认不得是当初父母。休休,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

这些抒情长段,或借物自比,或对物伤情,既渲染了戏剧行动,又展示了人物内心,充分显现了高度发达的中国传统抒情文学与戏剧艺术的进一步溶合。

《琵琶记》在格律方面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此前南戏,格律上常常显得较为凌乱、单调,而《琵琶记》则根据剧情进展的需要,调配曲牌、节奏,组织联套、专用,裁定四声、句格,显得非常细致精到。这方面,它不仅受到后代顾曲家们的高度称赞,而且几乎成了在传奇创作中审度格律的一个齐备的范本。人们把它说成是“词曲之祖”,诚非偶然。传奇的格律,是传奇艺术形式上的重要组成因素,后来到吴江派手里还会伸发出许多苛严的规范,但无论如何,高明已垒就了不少基石。这也是《琵琶记》在传奇发展史上据于开创性地位的一个重要原因。学者沈德符(1578—1642)批评《琵琶记》“其曲无一句可入弦索者”,(沈德符:《顾曲杂言》)显然是以北曲的“弦索”来要求南曲了。沈德符虽是浙江人,但自幼在北京长大,对戏曲音乐的视野比较单向,而批评语言又失之于过激。

由于《琵琶记》在艺术形式上具有很大的创造成分,必然地吸引了不少批评者的目光。除沈德符外,何良俊(1506—1573)、徐复祚(1560—?)、臧懋循(1550—1620)等人对它的评价也较低,而王世贞(1526—1590)、王骥德(?—1623)、吕天成(1580—1618)、王思任(1575—1646)等人对它的评价则极高。更值得注意的是,据说汤显祖(1550—1616)也对《琵琶记》作出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部戏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快活话,读下来却胜读一部《离骚》。(见《成裕堂绘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所附《前贤评语》。)

那么多高层的学者、艺术家争相评论一部戏,而且意见各不相让,这件事,实际上也成了中国古代戏剧批评史的隆重开端。

有了《琵琶记》和“荆、刘、拜、杀”这样一些剧目的铺垫,中国戏剧可以以南方为大本营,发展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