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京东都

No.1 长安之丧

且先按下刘秀不表,再来关注更始皇帝刘玄。

刘玄自从被张卬等人赶出长安之后,便开始变得出离愤怒。

他本可以逃回南阳,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然而他偏不。

从现在开始,他要做一个有骨气、有尊严的皇帝。

他一定要打回长安去。他是皇帝,长安是都城,皇帝连都城都丢了,那还叫什么皇帝?

他现在能够指挥的,只剩下李松和赵萌的两支部队。这是他最后的赌注,而他决定孤注一掷,向盘踞长安的张卬、王匡、廖湛、胡殷发起进攻。

张卬等人从前就没怕过刘玄,现在自然更加不会怕。

长安城下,战火再起。

从公元二十五年八月月初到九月月中,历经一个多月的攻城苦战,刘玄终于赶走张卬等人,夺回长安。

而这一战,俨然已是他最后的辉煌。

张卬等人逃出长安之后,二话没说,直接投降赤眉军,然后领着赤眉军再来进攻长安。

刘玄命李松出城迎战。李松大败,部下死者二千余人,本人也被活捉,沦为赤眉军的阶下囚。

李松之弟李况时任城门校尉,主管长安各城门防御。赤眉军命人通知李况,只要打开城门,便可饶李松一命。李况见大势已去,加之救兄心切,于是大开城门,迎入赤眉军。

赤眉军一入长安,刘玄手下将相皆降,唯独丞相曹竟拒不投降。老夫子握惯毛笔的手,第一次拿起了剑,与赤眉军力战而死,成为更始朝廷唯一的殉国者。

刘玄得知赤眉军入城,仓皇之下,单骑逃亡,从厨城门出,诸宫女在刘玄身后连声大呼道:“陛下,下马谢城!”

南唐后主李煜去国之词《破阵子》曰:“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东坡兄批曰:“人君失国,江山沦丧,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岂能还有心情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

失国之君,拜别都城而后亡去,盖乃礼节。刘玄这是第二回逃离长安。上一回,没人要求他行礼,因为大家相信他还能杀回来。这一回,宫女们却要求他行礼,因为她们知道,刘玄这回大概一去不能复返了,他已经没有本钱再杀回来,他的江山已经丢了。

虽是逃命之际,性命攸关,刘玄却也不得不下马,向长安城三拜,然后上马,扬鞭急驰,消失于一片苍茫之中。

至于这些被刘玄撇下的一千多名宫女,结局则极其悲壮。刘玄逃亡之后,这些年轻而美丽的姑娘,便将自己幽闭在宫殿之内,与世隔绝,鲜衣盛妆,击鼓歌舞,一如往常。然而粮食很快断绝,只能靠挖院子中的芦菔根,或在池塘捕鱼,勉强果腹维生。不断有饿死者,则就地埋于宫中。后来新任皇帝刘盆子偶然闯入,宫女向刘盆子叩头喊饿,刘盆子命中黄门送米,每人数斗。再后来,刘盆子跟着赤眉军跑路,宫女们断了粮食,悉数饿死,竟无一人离宫。

刘玄再次逃出长安,乃是本年九月之事。远在河北的刘秀,称帝已三月有余,闻知此事,特地颁下诏书,封刘玄为淮阳王,有敢杀害刘玄者,罪同大逆,诛其三族。有将刘玄平安送来河北者,加封列侯。

坦率来讲,刘秀这道诏书只为收买人心,于刘玄本人则毫无意义。刘秀倘若真有诚意要救刘玄,他完全可以命令邓禹加速向长安进军,然而事实却是,除了诏书的这一纸空文之外,刘秀并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

口惠而实不至,最是可恨!

No.2 天子之降

再说刘盆子的大哥刘恭,一直留在刘玄身边担任侍中。自从赤眉军立刘盆子为皇帝之后,刘恭套上枷锁,主动来到监狱,坐牢待罪。没人拦他,然而也没人理他。等到刘恭听说刘玄败走长安,便又走出监狱,打算追随刘玄。这回同样没人拦他,然而也没人理他。长安的监狱,还真是形同儿戏。

刘恭出狱,在城中碰见定陶王刘祉,两人结伴而行,追出长安百里,便看见刘玄一人一马,正徘徊在渭水之滨。

堂堂的一代天子,如今已成了孤家寡人。

刘玄见了刘祉、刘恭,苦笑道:“事已至此,我有何颜面再见二卿!”说完,便要投河自尽。刘祉、刘恭二人见刘玄早不投河,晚不投河,偏偏见了他们二人便要投河,便知刘玄只是演戏,并无死意,于是苦苦劝住。

三人相顾无言,天下虽大,却已无容身之处。正惆怅间,一队骑兵呼啸而至,转瞬之间,已将三人团团围住。

刘玄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却见领头军官滚鞍下马,向他倒头而拜,口中大呼:“右辅都尉严本,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刘玄闻言,不禁又惊又喜。

严本这样的小官,刘玄以前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然而,在此时刘玄的眼中,严本就是他的救世主,远比三公九卿之辈管用。

最关键的是,严本手中有兵。

如今这世道,只有兵才是唯一的硬通货。

刘玄扶起严本,慰劳有加,问严本道:“你有多少兵?”

严本答道:“一万余人。”

刘玄大喜道:“一万余人,足可再战。”

严本摇头道:“赤眉军众三十余万,末将这点人马,一战必亡,恐不能行。”

严本拒不肯战,刘玄也不敢强求,改口又道:“宛王刘赐、西平王李通、邓王王常皆在南阳,拥众不下十万。只要你能护送我回南阳,我即刻封你为大将军。”

严本还是摇头,道:“末将麾下,皆关中子弟,恐不能随陛下远行。”

刘玄看出来了,严本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命令,所谓的护驾,多半没安好心。刘玄于是道:“朕将东归南阳,严都尉既然无意护驾,不如就此别过。”

严本再次摇头道:“末将恐怕也不能放陛下走。”

刘玄惊道:“为何不能?”

严本道:“末将放走陛下,赤眉军怪罪下来,末将只怕人头难保。”

刘玄明白了,他已经成了严本的人质,成了严本借以向赤眉军献媚的资本。

严本又道:“赤眉军已经下书,陛下只要投降,可以封陛下为长沙王。二十天内,陛下不降,则格杀勿论。陛下何去何从,想来不需要末将多言。”

刘玄闭目长叹。他心里清楚,即使他拒绝投降,严本照样会把他交到赤眉军手上。无奈之下,刘玄只得遣刘恭向赤眉军请降。赤眉军命右大司马谢禄前来,迎刘玄入长安。

十月初冬,刘玄重返长乐宫,回到他曾经的宫殿。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坐在高高的皇帝宝座,而是光着膀子,跪在阶下,膝行向前,献上传国玉玺,向赤眉军谢罪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