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顶戴花翎下的面孔

1、载家兄弟和石榴裙边

中华帝国的官僚阶层是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群体之一。不了解这个群体的思维模式,就无法解释发生在中国历史上连绵不断的奇闻怪事。不了解这个群体的行为特征,就不能说了解了中国,了解了这个东方民族。

中华帝国官僚阶层最基本的思维模式和最显著的行为特征是:彻底混淆国事与家事的区别。

关于“国”与“家”的概念,中国人的思维逻辑从这块大陆上有了“国家”的那天起,就似乎没有清晰过。

中华帝国延续千年的政治和文化,从根本上讲,是架构在以宗法血统为基础的“家庭式”框架之上的。从秦到清的帝国政治从来没有和家族统治剥离开来。儒家学说从道德伦理上把“国”与“家”描绘成一个整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既是国家也是家庭的等级和阶级模式。“齐家治国”是中国汉族人的道德宗师孔子的最高理想。孔子以后的中国人向来认为治理国家不过是管理一个放大的家庭。中国封建社会的朝代历史都是以某姓的一个家族“坐天下”为标志的。一个家族,甚至一个人物的兴衰,便会成为至今沿用的划分中国历史某个阶段的绝对标准。这个特征表现在政治行为上,就是在中华帝国的国家政治中,“公”与“私”的区别、“国”与“家”的区别几乎微乎其微,“公事”就是“私事”,“私仇”就是“国仇”。于是,某个人的个人命运就会影响抑或可能导致整个帝国的兴盛或者危机。

西方人一直认为自己的“个人主义”优于中国的“大家庭主义”,其实在中国,西方意义上的“个人主义”根本不存在。中国人每一个人都笼罩在与生俱来的“个人家庭”和“国家家庭”的双重包围之中,每一个人都与生俱来地不曾也不能真正地“个人”过。无论是在道德伦理上,还是在国家政治中,每个人都将遵守着一份由宗法血统交织而成的契约,这个不会被时光割断的契约在中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是西方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因此,中国从来没有过西方意义上的所谓“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主义”。虽然中国人一向耻与谈及“私有财产”和“个人价值”,但是,在漫长的封建帝制时代,“私产”的概念竟然可以是整个国家——至少对帝国的统治阶层而言就是如此。

于是,中华帝国的官员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为某一个家族负责,而对这家族的负责就等同于对整个国家负责。同时,由于官员阶层扯不断的家族血统关系,所以官员们的所有行为也是在为自己负责,为自己负责也等同于为国家政权负责——中华帝国历史上官僚们的个人悲喜剧,几乎都是同一样的模式:或者因为得宠于“家长”而飞黄腾达,或者因为冒犯了“家长”而满门抄斩。这样的模式被中国的所有文学艺术当成绝对的骨干情节,弄得一个泱泱帝国的形象永远像夫妻失和婆媳斗嘴的张家堂屋或李家后院,弄得一部中华帝国的历史永远如同一本只记录着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的琐碎日子的流水账。

中国人依赖和依附于家庭,因此,正如中国人对个人家庭的烦恼时不时要发些牢骚一样,中国人发国家牢骚的民风也是世代相传举世无双。而且,中国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历史,他们评点起国事来如数家珍。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中华帝国的臣民对皇族“家长”式的统治更心安理得、更津津乐道、更心存依赖的了。这是也许是解释中华帝国的历史之所以苦难连绵的切入点之一。

大清帝国,从开国到完结,历代皇室的名字是胤、弘、永、绵、奕、载、溥、毓、恒、启。其中“载”字辈们统治的年代,是中华帝国历史上最痛苦的年代。

应该说,对于一个国家,没有比决定一国统治者的人选更“国事”的事情了。

1900年的元旦前夕,当慈禧太后决定废除光绪皇帝的时候,大清帝国的这位一国之君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勇气。除了皇帝本身的软弱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是“家事”!在中国,尽管你是皇帝,但是你只要不是“家长”,你就没有决定什么的权力。

当皇宫里开始议论废帝立储的时候,皇亲“载”字辈们都激动万分,因为接替光绪皇帝帝位的人选是端郡王载漪14岁的儿子,这就意味着“载”字辈的皇亲中,载漪的一支即将开始兴旺发达了。慈禧太后让给即将下台的现任皇帝封个名号,已经当上皇储的老师且同样沉浸在飞黄腾达的激动中的大学士徐桐迫不及待地主张给光绪封个“昏德公”的名号。这是对现任皇帝的公开侮辱,而光绪皇帝就在现场。这时,端郡王载漪的弟弟载澜看了光绪一眼,发现这个皇帝“神情恍惚,宛如梦中。”而当现场的汉族大臣们对徐桐的做法表示反对和愤慨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慈禧突然开口说话了,语气缓慢而低沉,但字字清晰,她说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召你们来不过为体面而已!

理应比满族皇族对儒家精髓理解得更深刻的汉大臣们,听到这句话之后,由于羞愧和恐惧个个面红耳赤,战栗不已。

慈禧的话是诠释帝国政治的绝妙经典,几乎可以解释帝国政治生活中的一切。

6月,京城初夏,阳光明媚。风沙弥漫的春天已经过去,天空明朗了起来。几场暖雨把蒙了一层灰尘的树叶洗刷干净,帝国北方各种长满小叶子的树木树影婆娑,枝繁叶茂,色调沉重的帝都到处镶嵌着鲜嫩的绿色。杨柳的花絮刚刚飞过,槐花浓郁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残留。平民院子里的石榴花蕾已经绽出深红的颜色,而宫廷里的池塘也绣上了斑斓的浮萍。虽然端午节已过,但是租船饮酒的八旗子弟仍留恋在东便门外二闸附近的河面上,他们弹着三弦,摇着八角鼓,唱着单弦岔曲:

五月端午,

街前卖神符,

女儿节令,

女儿节令把那雄黄酒来沽。

樱桃桑葚,粽子五毒,

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端树。

一支支艾叶菖蒲悬门户,

孩子们头上写个王老虎。

姑娘们鬓边斜簪的是(那个)五彩灵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