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翠扳指

1、一个俘虏的可怕神情

在世界各国的国家军队中,身份最为含糊、处境最为尴尬的,莫过于帝制下的中华帝国的正规军了。

还是冬天的时候,帝国北方的一个身材魁梧、表情淳厚、穿着蓝色棉上衣和黑色肥大布裤的青年农民决定入伍。家里人口太多,土地太少,连续三年歉收,更重要的是,这个已经长大懂事的青年饭量太大,当他在从锅里盛野菜稀粥的时候,已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那众多的弟妹们充满敌意的目光。有一天,他和村里的族长一起吃了几袋旱烟之后,决定去吃军饷。母亲泪水涟涟,为了把一块生牛皮缝在儿子的草鞋底上,她花费了整整一个晚上,而多病的父亲在那个晚上干脆烂醉在村头的小酒馆里了。黎明时分,青年朝着集镇的方向走去,连头也没回。

入伍的考场设立在集镇土地庙前的空地上,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参加考试的青年农民。在等待考试的时候,他把携带的最后一块干粮吃了,并且喝下了一大瓢井水。他觉得有点儿把握了。

日上三竿,一声锣响,考官来了。考官骑的是一匹鬃毛蓬松的矮小的红马,官帽上的翎子也是红色的。衙役开始唱名,被唱到的青年集中在一起,没有队形地站成黑压压的一片。考试有三个内容:刀和盾的格斗、射箭和力量测试。

衙役给了青年一根木棍和一只藤编的盾牌,并且让他向另外一个只拿棍子而没有盾牌的现役军人进攻。青年咳嗽了一声,脸上的温和的表情顿时消失,浑身结实的肌肉绷了起来。他不会刀术,但会打架,他知道打架的要领。于是,没等考官发出口令,他就把木棍抡起来,冲了上去。对手后退躲闪,但是两根棍子相碰的时候,一声脆响,双方的棍子都折断了。青年农民的凶猛让考官很感兴趣,水烟袋也停止不吸了。突然,青年扔掉了盾牌和折断的棍子,扑了上去,和对手扭打在一起。他们在呛人的尘土和众人的喝彩中滚动,一直到滚到考官的座椅下面。考官伸出脚,在青年的脑袋上亲切地踹了一下,锣声跟着就响了,格斗考试完毕。接着是射箭。青年拉了拉那张硬弓,眉头皱了皱,嫌弓软。他跟本村的族长学过射箭,拉的是铁弓。结果,三支箭有两支射中五十步之外的靶子,另外一支射飞了,但是恰恰射飞的箭引起了喝彩,因为箭飞出去了很远很远。最后是力量的测试。青年的面前是一堆大小不一的乱石头,他选择了其中最大的一块,哼了一声,抱起来,齐着裤裆,但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尴尬时刻他的脸色绯红,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没等他换一块小一点儿的,考官便扔下来一块表示录取的木牌:“那边去!”

青年从尘土中急忙把木牌拾起来,握在他那骨节粗大的手掌里。

近年,帝国不少地方的入伍考试都增加了步枪射击的项目,但是由于绝大多数青年农民没有使用洋枪的经验而作罢。至少在这个考场上,没有洋枪的影子。

帝国士兵的选拔,其程式和内容,从汉武帝时起一直是这样,千年未变。

就这样,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在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里,一个魁梧的北方青年农民的名字便和整个帝国的安危联系在了一起了。

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那双生牛皮底的草鞋,昨天还在田野里耕种的青年扛着一支崭新的德式毛瑟枪,夹杂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上前线了。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这个世界没有理由忽视中华帝国军队的威力。

帝国国家军队的建立早于任何西方国家的正规军,原因很简单:这是一片国家的历史极其悠久的土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军队像中国军队那样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血腥战争,也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兵法理论像中国的军事谋略那样深奥而完备。从国家种族构成的角度上看,这个东方帝国是由东方若干发源和历史不尽相同的种族混合而成的,但是,无论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种族,都奇特地成功统一在一个大文化的背景之内了。当满族人掌握了帝国统治权的时候,帝国所有省份和军队的所有重要职务都是由满族人担任的,但是,没有人能够察觉出满汉两个民族的差别——这就是东方文化极大包容性的绝好实例。无论是满族的骑士还是汉族的官兵,都以能征善战闻名世界,荒凉的沙漠戈壁、巍峨险峻的高山和广袤无垠的平原之上,帝国所有的疆土都需要他们驻扎。上千年来,帝国官兵的热血遍洒疆场,中国军队以面对苦难和牺牲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承受力和忍耐力,使中华帝国这个世界上版图最广袤的国家的万里边防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固若金汤。

中华帝国的军队是世界上少有的纯粹用于防卫的国家军队。帝国士兵的使命永远是防御而不是进攻。帝国的军人相信:他们的国家有足够的资源而不需要征服,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出产足够供养和支持他们来保卫这个国家了。帝国的军人愿意把防守型的长城当做自己形象的象征。穿着蓝色和灰色土布制作的军装,帝国的士兵们站在长城的垛口背后,用嘲笑的神情望着长城外那些骑着瘦马、手持弯刀的异族人困惑的面容,并且戏谑般地在墙砖的缝隙中向外部世界射箭。异族人在横在他们面前的这堵世界上最长的大墙上寻找着可供攻击的弱点,但是,这座叫做长城的著名的墙几千年来几乎无懈可击,如同帝国的军队一样。

尽管中国是世界上发生血腥战争最频繁的地区之一,但是,其实中国人并不是一个特别好斗的民族。春秋时期是温和的儒家学说尚在襁褓中的时期,因此,那个时期战斗中的士兵还保留着原始的凶猛,但是,儒家学说一旦成为这个帝国的精神支柱,中国人的尚武精神就渐渐丧失了,除了东北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之外,帝国的男人即使吵架也和女人相像起来。大多数中国人不喜欢凡事情绪冲动,连同帝国的士兵在内,大家都遵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祖训。有人曾经把中国人和同样是东方民族的日本人的性格做过比较,结果是:日本农民的身上,永远隐藏着一种军人式的凶猛表情;而在帝国士兵的脸上,永远隐藏着一种农民式的温顺厚道。帝国的士兵即使在战斗的时候,出现在他们的脸上的最多是一种热血贲张的激愤和慷慨赴死的平静。帝国军队自古很少有内部的哗变——只要有一个军官举起手示意有话要说,帝国士兵就会安静下来。帝国士兵不可改变的农民性格,使他们成为世界上最能吃苦、最能忍受,面对流血、伤残和死亡最平静的一群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