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父亲(第2/3页)

我后来,因见国文教师改卷多劳,改卷功夫数倍于上课功夫;学生则功课烦忙,只看批语分数而不看改笔,致通者自通,错者还错,曾屡向所识的国文教师建议,在讲堂改卷,每次提出一本,讨论修改,供全班观摩,余卷只批分数而不改。如此,国文教师节改卷之劳,而学生反多得实惠。惜因成例,事格难行。我这建议,系从父亲教我时得到的启示。

父亲被推为嘉兴劝学所总董,我已在天津读书,他任事仅数月而辞职。当时族兄阜升函告,父亲早出夜归,讨论兴革,几至舌敝唇焦。为节省以供教育经费,自己不支薪,不取夫马费。不得已而辞职时,对地方父老言:公家如此拮据,不能从中再支他一份薪,但家境要靠薪水维持,不能常此不支薪,只得求去。阜升以父亲的任事态度,与家里的艰难,勉励我用功。

我十三岁考入天津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最年长的同学比我母亲还大,最小的亦长我五岁以上。来宾参观,先生必呼我名答话。地方长官来训话,预拟的学生答辞亦交给我说。我变成不知高低,不识前途遥远一件样品。平常考试,我大概总在最优等。一次,我因抢先交卷,数学题未曾做完,数学我本来不佳,这次仅勉强及格。照章,功课一门或二门在某标准以下,虽总平均分数足够,仍不能列最优等。榜发,比我分数少的人在我前面。我写信给父亲,一半文过,一半牢骚,大责章程不合理。我的去信如火,父亲的回信如冰。他说,我的程度他很明白,名次不过与别人比较,他不以为意,他所在意者,我之责人重而责己轻,大失所望。父亲曾经批评我于恕道有亏,我读书好论是非长短,他说太刻,要吃亏。

北洋女师闹过一次大风潮,我不是起首,却是收场。风潮起因,是两个同学为庶务言语侮辱,众为不平,群起而哄。北洋女师为中国第一个官立女学校,不但膳宿免费,每月还有津贴。考最优等者每月有津贴十元,优等七元,中等五元,次等三元,不及格则无津贴,且须纳膳宿费。这个津贴数目实在不算小,因此大家用钱很松。学校有些执事不免意存轻视,看每月领钱近于领赏,然不敢得罪名列前茅的人。这两个同学年纪略高,功课时在挣扎之中,用钱不能不计较,与庶务发生口角。平心论之,我们抱不平,用不着全体卷舖盖以去就争,实在有点小题大做。后来大家明白过来,卷拢的铺盖一一搬开,留下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不下台,我们受了记大过开除处分。父亲在上海得到消息,不但未曾责我,且写信给我母亲,说明咎不在我,回家切勿责备。吾弟怡,号君怡,从旧纸堆中发现父亲当年家信,为我提起,因而得知。我父亲对我,竟是溺爱到了仗义。我从学校出来,未及回家,被两位仗义的同学,先后接到家里做客。在天津住周道如(砥)家里,周家伯母与嫂氏,直当我义士看待。在北京住董蕙青(文英)家里,陪我参观中国第一个农事试验场开幕典礼,当时名曰万牲园。道如、蕙青均年长于我十余岁,与我同毕业于女师简易科。后来学校收回成命,派我到保定任教,北京与保定两处,是我同班同学任教最多的地方。我在保定教书一学期,暑假南归,不拟再去,学校函电相促,我固辞,向父亲要求进修。父亲初斟酌费用,后看我年龄学问不堪为人师,加以母亲的赞成,许我谢绝年俸五六百元之教职,从家里拿钱再读书。

辛亥革命,我出校门先奔前方,而后回家报告,父亲毫不拦阻。知我所参加之事有募饷一项,郑重嘱勿经手款项,说经手款项是最宜小心的事。民国成立,他立即奉行阳历,废拜跪之礼。他一向没有过激烈的言论和行动,但他的出处甚为审慎。清末,满汉的鸿沟表面渐泯,驻防旗人不惜与地方士绅结交。曾有同里朱君传杭州驻防某君之意,请我父亲任监督,筹设学校,教授八旗子弟,待遇甚厚,他不假思索谢绝,事后告母亲,无意周旋丰沛健儿间。洪宪称帝,我正因母丧由美国回家,听父亲讨论时事,痛恶叛国,他随口举出当时梁任公《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之文,及孙洪伊反对帝制的电报中警句,不稍误。他在病中,记忆力还同平日一样。

我和膺白的婚事,父亲踌躇久而始允,膺白写很长的信给父亲述其家况,请父亲曰:“后半世学问事业,视长者之一诺。”父亲初见膺白,觉其才太露。三妹性元问“膺白”二字如何解释,父亲说“膺”是胸膺,“白”是坦白。这些,我后来全都告诉了膺白。从此以后,他答人问大号,总说:“胸膺之膺,坦白之白。”亦终身黾勉“胸膺坦白”四个字。我和膺白结婚时,父亲给我们一对金质小型图章,镌有名字,二次革命后我们化名亡命,这对图章既有真名,且似饰物,为免各地海关查验,我与其他饰物一并变去。这件事,我常常后悔,惟与膺白始终志同道合、其坚如金,没有负父亲的期望。

我父亲最后的职务,是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自清光绪三十二年丙午(一九〇六),至民国元年壬子(一九一二),前后七载。他独力校印《资治通鉴》,后来参加编辑《辞源》。陆尔奎《辞源说略》中述缘起云:“戊申之春,遂决意编纂此书,其初同志五六人,旋增至数十人,罗书十万卷,历八年而始竣事。”我父亲是开始编辑的五六人中之一,我见过《辞源》预约样本上父亲的名字,亦见过他书桌上堆积的《辞源》废稿,他是连年埋头伏案的人。民国元年夏,我父亲忽患咯血,请假在家治病,犹念念不忘于《辞源》。母亲因医生之言,坚劝辞职,悉心休养,他深以亏一篑之功,久不肯决。书馆例,职员病假不支薪,他不是恋其职,而实系恋其事。其后,中华书局来聘我父亲,待遇倍之,商务亦送医药费来。他未应中华之聘,终辞商务之职,距《辞源》脱稿仅数月。这年冬《辞源》脱稿,商务书馆取其单辞先印《新字典》,高凤谦《新字典缘起》云:“戊申游广州,与陆君炜士谈辞书之关系,所论大洽……至今年而脱稿,命之曰辞源,又刺其单辞先付手民,命之曰新字典。”故《新字典》实由《辞源》而出,有《辞源》而后有《新字典》,后脱稿者先付印。不知何故,《新字典》上有我父亲名字,而《辞源》无之,他临病不忘工作者《辞源》,家人耳熟其名,《新字典》是副产品,他从未提及。吾弟君怡侍父亲病,熟悉经过,他见民四(一九一五)《辞源》出版,列名编校者五十余人,其中无父亲之名。至民五(一九一六)之秋父亲去世,他如无其事未提过一句话,亦不介一点意。父亲如此,儿女敬其意不敢问,然亦终存于心,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