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天津读书(第2/3页)

天津本一滨海卫所,自通商辟埠,增加地理上重要性,地方日趋繁盛,其繁盛仅次于上海。与上海有不同点,上海的繁盛向租界附丽,天津则与租界抗衡。租界刺激了社会有心人,乘北洋大臣项城袁世凯权位之隆,在其治下,一时兴教育、办实业,为全国各地之冠。天津的警政亦有名,治安可靠。吾人于历史对项城有不可恕的地方,然他这段在北洋总督任内所办的新政,是不能抹煞的。其间有一位热心而“为而不有”的严范孙(修)先生——那时我还不知其事——是与这些新政的举办大有关系。他是项城所敬重的一个朋友,家住天津故城,后来人们纪念他,称他所住的街为严翰林胡同。他的严氏家塾即后来的南开大学,他与别处提倡地方事业的人不同,只鼓励和成就别人做,而自己不居。

我们的女师亦在这个时候应运而生,校址在天津河北区,是中国人自营的新住宅区,马路电灯自来水俱全。路以经纬分,用《千字文》句依次为名,女师所在的第一条横马路即名天纬路。这个学校名义上的倡办人是北洋大臣袁世凯,在其任内入学的人,他都视作学生,实际筹备而主持者是傅沅叔先生。傅先生是四川江安县人,一位少年翰林,办学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开办初期的目标,要速成一百名小学教员,分向北京、天津、上海三处招生。那时读书的女子甚少,读过新书的更少,二十岁而尚未成家的少之尤少,不得不借才异地,躬自远道招生,登报招收女生,在当时尚属创见。后来北京、天津、保定三处,有不少江浙籍的女教师,于南北人情生活习惯的沟通,颇有贡献,不能不说由于他的远见和勇气。一部分地方上狭窄人士,以为用北方的经费,培植异乡的人,亦有持异议者。傅先生之后,校长都为本省人,学校名称,亦由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改为直隶女子师范学校,又改为河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最后扩充为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我是北洋女师时学生,毕业时,北洋大臣已非袁世凯而是杨士骧了。傅先生在我们一班毕业后,升任直隶提学使。张之洞为学部尚书,办京师女子师范学堂,请他兼任校长,故京津两地最早女学生都是沅叔先生弟子,而京女师教职员中,已有我速成的同学在内了。

傅先生做我们校长——那时称为监督——和我们见面是在全体聚会有典礼时,听他训话,此外我们的一班国文教师缺课,总由他自己来代。学校日常的事有吴蔼辰(鼎昌)先生主持,那时称为提调;吴提调是直隶清苑县人,举人而留日学师范。我们的日本女教师佐口美都子讲教育学、心理学时,翻译先生请假,他常代充翻译。我们的课程分为第一部、第二部,前者偏重文史,后者偏重数理,由各人自愿选择,我选的第一部。我们的班次共分甲乙丙三班,同时入校,同时毕业,三班并不整齐划一,有国文在甲班而数学在丙班者,亦有读过外国书而对本国文史甚隔膜者,各按程度插班。大考三班同榜,以各自总平均定等级,此等级亦即津贴的标准,故人皆宁为“鸡首”而不作“牛后”;各样功课全在甲班者不过数人。因时势所需要,我们有未毕业而已受聘兼课之人,没有想做事而失业的人,时代与社会都十分优宠我们的。

我到津一个月后,父亲母亲在报上见我被录取的消息,这是一九〇六年。我生平名不见经传,这却是第一次见报,忝居榜首。我函禀父母,选入偏重文史之部,功课全在甲班,考试成绩得最高津贴,每月十元,足以自顾衣着。我与其他同学不同,须改换女装。

在家塾时,我们都用最廉价之笔墨,到津后,自己出入书店,虽无补我拙劣的书法,我慷慨买上等纸笔文具,有时迹近浪费。

社会是期待我们的未来,不是奖许我们的既往,如此对待仅受有限畸形教育的女子,实在大厚了。我不能不感谢在家塾的老师们,不疏忽我们,使我们得接受这样的机会。

在天津,我们前前后后的老师中,董宾国(士佐)先生四川人,孙师郑(雄)先生江苏人,邓和甫(毓怡)先生河北人,都教文史十分认真。我在嘉兴时,未读诸子书,邓先生是注意学术思想的人,引我们认识先秦诸子,提示时代地域与思想文体的关系。他叫我们看一段文字,评论其为某类作品,这亦是一个速成教法。讲堂上读不了多少书,然如果好学,亦可借以得点门径。我始终不是做学问的人,但受邓先生影响甚多,我的读书方法常照他所提示。他是吴汝纶得意弟子,留学日本,剪了辫子将假辫钉在帽子上,夏天亦带着黑纱瓜皮帽。教地理的南通张蔚西(相文)先生早年旅行西北,是中国地理教科书最早作者,我在私塾时已读过他的书。这几位老师若非官立学校经费充足,若非大邑集各地之才,是不容易遇到的。

我们有四位外籍女教师:两个日本人,一个美国人,一个德国人。与同学们最亲近的是那德国先生贝安纳小姐,她教的是德文和图画。她本是一个油画家,请来为西太后画像,到京后期,安插在我们学校。没有一位先生像她那样在功课以外关心学生的生活起居,学生有病住病房,不管是否在她班里,她无有不去探望。她看我们饭食不够营养,冬天每日送我们一大锅牛奶,放着可可粉,摆在饭厅里,要大家取喝。大半的同学没有吃过可可糖,亦不喜欢牛奶。她又觉得我们不够社交娱乐,向监督说明,请同学到她家里,或由她带到她朋友家里。她用心学中国话,与中国教师家庭往来,大概还从德文书里读中国历史文学。她和中国人亲近,很模仿中国风气,比传教士不同,与外交官亦不同。她会说英法语言,非万不得已不肯说。德文班里同学每人有个德国名字,她选择给我的名字一改再改,解释意义给我听,不知要把多少好的意义给我,最后决定的,是含有勇往直前之意。她一心希望我到德国读书,以为我的年纪读完中国书而去不算迟,曾有一个暑假她想向监督商量带我去北戴河。我后来回到南方,她还介绍驻上海德国副领事裴尼赤,请其为我寻一德文教师。那时同济大学还未开办,上海很少读德文的人,裴先生热心介绍领事馆的秘书巴克洛,教了一短时期,不受薪水,我甚觉不安而中止。我历述这段故事,记一个外籍女教师的认真和热心,亦表示她们一个国民在异邦所努力的情形。吾弟君怡后来到青岛读德文,我母亲的决定可能受我一点影响,则又是一件事。十余年以后,一九二二年之春,我和膺白同到柏林,事先写信告诉贝先生,时黄伯樵、郑仲完夫妇,和吾弟君怡都在德国留学,她日日向他们探问我的行程。我抵柏林不到一日,她的电话来了,立刻拿了一小盆花赶来会我。我亦和伯樵、仲完、君怡同到她离柏林半小时火车路程的家里玩过半日。时德国在第一次大战新败之余,物资缺乏,人民生活刻苦到极点,她饷客的咖啡没有糖,黑面包没有白脱油2而她的画,她在中国所拍的照,她译的陶渊明诗我不知对不对,都陈列着给我们看了。她几次拿着预先写就给我的信而到柏林访我,她说我不在家或没有空,则留下信以当晤言,不虚此行,我常当着她面读她的信。她愿意为我和膺白画一油画的像,许我们只需要面坐一次,给她一张相片和看看我们所穿的衣服。正巧已经有徐悲鸿先生为我们在画,我们谢了她;徐君时在柏林学画。我离开柏林的时候,贝先生当面送给我一件纪念品,包扎甚好,同时交给我的信里写着,是她家藏的一件磁器,是德国人从中国学得的东西,叫我回到中国再开看,以免包装之劳。这件磁器是一兜花有盖的碗,带回一点没有破损,我保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方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