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幸的二次革命(第2/5页)

任务在北京而居家在天津,我负一半责任,理由甚简单而亦甚天真。我在天津有旧时同学相叙,托辞居津,可避免参谒当局。我读过书的北洋女师,正是袁世凯在北洋总督任内所办,曾见过他几次。我以戊戌政变极同情主张变法的一派,对袁有成见,不愿接近。膺白到京谒袁时,他还提起我是他学生,何不往见,膺白即以未同入京对。除此以外,在津与南方电讯、交通都早一站。京津相距车程不到四小时,当天可以往来。我们四人分班入京,常留二人在津看家。我离开北方四年左右,此次天津不如以前热闹,而北京则改变甚多。上次我在天津,正值北洋大臣治下,开始新建设,实业与教育二事之提倡至显著,市政亦然。金钟桥、河北公园、国货陈列所、售品所,我都看见其开幕。中国人在贴近租界自建新式都市而乐居之,我记忆最深的是天津。此次天津在政治上减少了重要性,直隶都督不是北洋领袖,天津亦只是一个普通省会。我们住着甚为清静,我尤其如归故乡。

北京则昔日深闭之宫廷,成为耳目众多之总统府,许乡风俗改变得甚快。最显见者,新官场的社交、眷属活动,和夜市酒馆戏院的增添热闹。从前大吏冶游,御史据以参奏,此次闻“藩省”王公及边远代表到京谒见,当局嘱左右陪逛胡同。新当选的参众两院议员,亦出入著名的八大胡同,不以为怪。饭局之多,日必数起,浪费物质时间精力,乘酒酣耳热而谈政治的风气亦正开始。如此无振作气象的新生活,后来不知摧毁多少可以建国的新人。官僚化和腐化,在民国第一页史上即已注定。

在天津北京两处,我们恰巧逢着一次元旦,一次南北统一纪念日;元旦亦即是民国成立纪念日。两次都见市中彩牌楼高悬清帝退位诏书,以为民国的由来在此。军事当局见南来代表,辄曰:革命算侥幸成功。此种扬禅让之迹,表不打之功,政治上狭窄心理,为民国乱源之一。政治态度狭窄,不仅民初政府为然,但我们系初次感觉。一般人提到革命二字,总似存有破坏冒险之意。膺白与我同时起了一个念头,为国家必须消除南北之见,并愿以身作则,在北方多数人中,相习处,而表露革命者身份,以解说真正革命之义。这是促成我们在民国五年(一九一六)以后居家北方,先在社会努力,而后任职政府,实现民十三(一九二四)首都革命之一原因。

民国二年(一九一三)三月初,膺白在北京接洽之事已毕,已在津整顿行李,将照原定行程,向东北出发。忽接英士先生来电言,当选浙江参议员,拟到京就职,罢出洋之议。膺白接讯不以为然,复电不赞成;其不赞成之理由大致如下:中山先生办铁路,克强先生办矿,英士先生不就唐内阁之工商总长职,而出国考察工商,原属议和及让政时默契,既言出国,必当守约。此次在京,对北方政治及袁氏心迹,看得甚清,他绝对要把持政权。逼之愈甚,使之愈不放心,手段必愈劣,他比清室有力且凶。革命党人宜以真正学问道德报国,不在政权一时得失。大家以前急于革命,对建设未曾充分研究,宜乘机会充实自己。不然,双方致力于内争,徒使国家吃亏,于自己亦未必有利。膺白的意见甚迂,但甚坚决。电文不能详之事,特托岳军先生南行面陈,我们仍准备到东京候英士先生。岳军先生返沪面洽一切后,又奉命匆匆来津与膺白商。相见第一语说:“不得了,钝初被刺,生死尚未知。”他与钝初先生不约而同车北行。不数小时,上海来电报告钝初先生被刺身死情形,并促膺白即日南归。至此,我们毫不迟疑,将准备好东行的行李,立即搬上南下的火车。在车上遇着袁政府派往致祭的代表二人:郑汝成及何成濬。何本系克强先生旧属,郑则系袁氏亲信,后在二次革命时秘密到上海布置之一人。

宋案破案的线索由于密电。吴承斋(佩潢)先生在清末任职上海电报局,膺白在辛亥革命时,上海尚未举义前,为电报而认识他。他与英士先生为吴兴同乡,能由电码一望而知其文,未出过国,而英文英语都极好。宋案从电报中寻线索,亦由他先想着。一个帮会头脑做过沪军都督府谍报科长,亦办过南京总统府成立时庶务的应桂馨,忽然与北京要人频通密电,事有可疑。租界巡捕房在应的家里查出密本,真相大白,人证俱获。教唆者为政府当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们虽然置身革命,对不光明的杀人始终反对。

膺白到上海之日,同志们正感情冲动,谈论对策。对策有不同,而愤慨于袁政府之不法,则无不同。常常在同孚路黄克强先生家集会,通常参加者:中山先生、英士先生、各省往来的代表。膺白亦每会都参加之一人。讨论来讨论去,原则只有两点:用法律起诉?抑用武力再革命?起诉难以有效,显然可知。称兵则有是非成败两方面:从是非方面看,袁固不法,国民党不假他途而即用武,是否合法?从成败方面看,积极主战的人以为革命党用两支手枪夺过城池,辛亥有先例。郑重估计的人以为袁氏非清室暗弱可比,而革命党已精疲力尽。人心之趋向亦与辛亥不同:辛亥是举国一致的光复,此时是两派政权的得失。民众对革命党信仰并未坚固树立,辛亥南京政府和各地军政府时间太短,尚无政绩予人留恋,亦有不经意而与人口舌之处。经不起袁政府以权利笼络,歪曲宣传。崇拜英雄空气与舆论,均与辛亥不同。膺白是在不主战的一面。

文人喜谈兵,武人好论政,是当时一畸形现状,而以前者为尤甚。主张郑重,人即以为富贵不再革命,甚至疑其通敌。有人言两部小说,支配当时南北人情:袁氏熟读《三国演义》,尽纵横捭阖之能;革命党有《水浒》气息,患难时共生死,一隔膜即起疑心。

中山先生、英士先生坚决主战,他们看到袁氏终将为民国之害。克强先生虽与钝初先生公私交谊甚深,又属湖南同乡,然言“钝初已死,不可复救,而民国根基未固”,颇主慎重。又言:“措词非易,其苦尤甚于死者。”(见致梁燕孙电)可见当时看法不同,与意气难平之状。估计战略与战术,每被人讥为辛亥未尝有此。以辛亥经验,成败关键在南京与上海,克强先生有旧部任职南京第八师,膺白有旧部在上海为第六十一团,都计算作用武时主力。江苏有省军三师皆系新练,而苏督程德全已不复如辛亥之肯合作。六十一团虽浙籍,已另有所属。此时的浙江,更明显附北不附南。南京无苏督之赞助,上海无浙江为后援,军事得失,显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