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迁北京(第2/4页)

我回嘉兴奠母亲之灵,去年我为奔丧归国,实未回过嘉兴。这次在嘉兴,我们手足共商家事,决定父亲开吊期在次年清明,届时膺白当可同我南归。君怡在同济开学期近,我们不可久久沉埋在这伤痛环境,应快快努力前程。性仁最有担当,母亲丧时,她在悲痛中记得母亲合意的一件绸衫,亲手改作母亲入殓时贴身衬衣。这次她愿意留在嘉兴经营父母葬事。我要性元跟我北上读书,周老妈妈再到我家工作。当我提议性元北上时,尊长中有恐北京习气,于性元教育不宜者,亦有虑我行踪甫定,凭空添一弱妹,照看不易者。七婶表示妹在嘉兴,她可照料。七叔已故,七婶自己有儿女未成年,如何再加重她责任?我同性仁说,父母葬事了后,即性仁亦宜离乡外出,则性元一人将如何?父母一生最同情失怙恃的孩子,我与性仁幼时,常受教训,退让而友爱父母不全的叔伯姊妹,如何委没有双亲的弱妹于他人?至于我在北京的生活,纵不能如父母那样振作,亦决不至于腐化,遂决议带性元同行。

我们去谒见外祖父母,继外祖母已病瘫不能动,这年冬天与外祖父相差十日先后去世,这次是我最后一次谒见了。性仁在嘉兴经营父母葬事,嘉兴风俗下葬在冬天,还要顾到附近乡人的风水迷信,有许多麻烦之事,大寒天她亲自在墓地。在嘉兴,男人办这类事都有点为难,她那时还不过二十来岁。我父母坟上,有一地主留下来的废冢,答应搬去而未搬。我手足看法相同,虽在地下,何必不容人?父母的意思定如此,一直没有动它。

性仁有疑难,向外祖父请示,外祖父去世,则请示蔚南五外叔祖,她就住在五外叔祖家,尊长都爱护有加。外祖家、五外叔祖家和我父母家,本住在一条街上。性仁去看外祖母,一日外祖母叫她走近榻前,手不能动,神志很清楚说:“二官,安姨你照应点!”敬安姨母比性元大不到一岁,是外祖父母最小的女儿。这时我母亲已经去世,而年长的舅姨们均不在嘉兴,舅敬中与姨敬和远在法国。性仁记牢外祖母的话,常常同我提起,我们想性元的前途,必同时想着安姨。我生平没有做过媒,独安姨与杨公兆丈婚事是我撮合。兆丈系君怡同学好友,始终称我大姊,安姨通信,称我“长小辈”而自称“小长辈”。她的手巧极,自建筑图样至各种裁剪均不学而能,今虽地角天涯,我还看见过报上一段性元的文章,记述安姨所设计的各种“人型”展览。性元三子皆患软脚病不育,生第四子时,从医院即将孩子送安姨家。因为小着两辈,不能寄名,故称“公”和“婆”,公和婆宠爱这孩子如己出。这孩子今已届成家之年,安姨夫妇带到他能走,将上学而后回家的。

外祖父有一次出门遗失一件东西,老人同小孩一样,盘旋不肯说出。被性仁知道,走去安慰他,外祖父想不到性仁已经这样成熟,眼泪直下,不出一语,只呼“夏普、夏普”。“夏普”是外祖父叫我母亲的名字,他一时拿性仁当我母亲看。

我的确亦曾顾虑到性元在我家有不便。曾函商天津竞存女学校长陆幼峰君,幼峰是我同学。竞存规模不大,有点家庭式,我过津曾住校做过客。竞存出身的学生,大概无问题考入女师。女师是我的母校,职教员中有好几个是我同期,我希望性元将来进女师。我与幼峰商,性元住宿竞存,她年仅十一,不懂国语,新遭大故,周老妈妈是从小带她的人,我请幼峰暂用作校工,若不在预算之内,工资由我另付。幼峰回我信说:当视吾妹如其妹,而不允用周老妈妈。我虽终携性元直到北京,然感激幼峰之不徇情。我平常议论堂皇,而轮到自己,即要求如此通融!与幼峰友谊始终如一。

我为搬家与父丧,一个月间,往返南北两次。将离沪时,到七浦路周寄母处辞行,寄母嘱大妹婉青陪我到克礼医生处配方吃药。克礼医生握手即言我有热度,试之果然,嘱快快回家休息。婉青一路埋怨,她疑我发热已不止一日,还赶来赶去,称我是个蛮人。我回到七浦路即住下,到退热,医生许我动身而行。

一个家甫成,而一个家则散,父亲最重祭祖,即避乱仓皇,不废礼。初搬上海,性仁忘携香炉烛台,父命开灯,用碗米炷香成祭。而父母之祭,则中断十二年,至吾弟君怡成家而继续。君怡结婚,由礼堂回其一楼一底之家,先祭祖。弟妇的母亲应家姻伯母预先关照弟妇,祭祀先请大姊,大姊不在场则请二姊。我三姊妹让家妇先行礼,均乐。君怡丧其长子,生五女而始得一子。我常劝说,我们这一代不应再有男女差别观念。对父母,则尽父母之礼也。

我到北京,急急安排熙文、性元二人的学校,没有功夫拜客,其间大大得罪了一个朋友。这朋友在爪哇教书,嫁一华侨,这华侨不是巨贾而读过中国书,夫妇二人回国谋差,住在同安会馆。北京的会馆很多,是同乡人组织,便利同乡人,不需房租。会馆的规模不同,依这一乡人在京的资力而分,大体皆不差,这是旧社会的互助精神。同安是闽南小县,亦有一个会馆。住处虽不需租金,伙食当由自备,夫妇二人谋事甚急。那朋友寻昔日师友,有人告诉她,这个新政府里有我家许多熟人,找我当最有办法。她来信约我见面,我在匆迫时回答,稍缓再约,来访,门房告诉她我不在京。她以为我势利不念旧人,将我去信退回,附了一纸骂我。我去道歉,说明一个月间所遭遇,她始释然。在北京居家,受托谋事,是最苦最为难一件事。

翠花街的屋不过一个中型四合院,因我家急于要屋,屋亦干净,以月租七十元租得,当时不算便宜。上房有五间装有地板的屋,向南,和一块铺砖的四方院子,最是合用。在花市买得盆景,夹竹桃、柑橘之类,皆耐久不费事,菊花种类尤多。北京有靠种花为生的人,亦有真能赏花的人。家里有几盆花,不算奢侈。我参观过“花农”的地窑,冬暖夏凉。想去而没有到过供给首都蔬菜花果的郊邑丰台。我们住定下来,已在秋冬之际,故第一期买的是耐寒之花。这样本地风光的四合院,我还是第一次,很喜欢它的安和静,很坐得住。北方少雨,常年阳光,负暄廊下,更属乐事。其不便处,佣人更多。我们后来搬天津住新式楼房,只用男女工各一,在北京则加倍尚嫌不够。

中央公园是我们差不多每日必到之地。民国以后,真个还给人民之物,不论其为点缀市容或为福斯享受,这公园要算一件值得大书的大事,一天不知有多少市民进出,无须门票。那时的内政部,是袁政府时代的,功不可没。北京可流连处甚多,而公园则在中心,本是皇宫的一部分,贴近所谓“三海”。民国后清帝仍居宫内,即后来故宫博物院所在,是从前的“大内”。三海作为总统府,此外有定期开放的“三殿”等处。惟这公园是政府经营而人民享受的,内中亦有饭店、茶肆、球房商营之物,而花草树木是政府管理,管得甚好。我们最喜欢一入大门即见的柏树林,干逾合抱,而树甚矮,三四百年北风吹来的流沙,掩盖了地面树干的一部,故成了矮胖子。后面亦有一大片松林,早晨常有人在林下打拳练武。春天的丁香、海棠、牡丹、芍药,亦皆分林分圃,不怠人工。膺白每天要到一家球房打球,现在称为保龄球,那时都称“地球”。他不但是那家球房的常客,还是发必中的选手。可惜他没有寻着一人与之对垒,可怜我不能不勉强凑数。他的球如射火箭,我的球如踱方步。球房雇客中常常只我一个是女人,觉得这玩意甚拘束。近年美国这种球运大兴,在各种球戏中居第一位,女人不打垒球足球,而参加这种球的很多。在影片中所见选手,分数不比当年膺白更多,而我若迟生四十年,亦还可以加点勇气而充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