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迁北京(第3/4页)

陆军大学将毕业的一个杨君,要卖掉他两匹马,希望用他的旧马夫王七,膺白如条件接受过来。一匹专作坐骑,一匹兼拉车,那时我们出入有一辆马车。坐骑和拉车性质不同,王七颇持异议。林烈敷(竞)君从西北旅行归来,他是江南青年中第一个有志于西北,只身游新疆的人,除他的《新疆旅行记》,还带回他的一匹马“昆仑”。后来他不得已必须卖马,希望保留“昆仑”名字,膺白亦照议接受。像林君这样志愿,我如今看美国西部拓荒影片,如果在美国,不是为国家开疆辟土,亦可为个人发财致富。膺白有机会总想助成这种志愿,无奈除开英雄主义率师远征,很少有人注意到边疆民族和社会的人。廿六年(一九三七)抗战初期,我在莫干山办临时中学,星期日请在山避难的人为学生演讲,曾请林君讲西北情形,讲到亲切时,他绘影绘声,几乎趴在地上学他们的拜。膺白曾经介绍林君于冯玉祥,开发西北,惜因时势未能久于其事,中国像这样少年有志而忽忽老去的人不知多少!我写稿时,尚接林君来信馈食物,复信时告他:“宝马昆仑,已入拙稿。”现在林君已去世有年了。

我们在北京第一段时期是骑马、打球、跑公园,是亡命生活后的反动,自以为无拘无束,而且免俗,究竟是无业游民。膺白是民国第一批发表的陆军中将,那时的将官人数还甚少。二次革命后他的军衔被革去,黎元洪继任总统后又明令恢复。俸由本省支付,闲员俸有折扣,浙江省政府月寄三百元,北军入浙后亦未改,直至他后来入阁改文职为止。这点收入,家用已足,由我经手,有时积得剩余,供我二人随愿之捐款。手边还有一点钱,想投资实业而都不懂。我们有两点原则:一、不愿在钱的本身上盘重利;二、不敢利用别人之款,怕对不起人。如此,只是小本经济。书箱里检出在巴拿马博览会所得各种小册子,当时膺白最喜欢看的,农产加工和节省人力的生产机件。中国的人力虽便宜,但人是最不易安排的东西。这时我有两个堂舅在北京,五舅湛侯对农业极有兴趣,而还在陆大读书,他自己后来办农场事必躬亲,不劝我们外行人贸然放手。三舅仲勋能计算,但他的兴趣在金融而不在经济。谈来谈去,未有结果。为种葡萄,买了烟台张裕公司各种红白葡萄酒,张裕的出品永为我们自用和宴客之物,直到其歇业为止。人工孵鸡的小册,后来还带到莫干山,其时美国已经不知有多少更新的发明了。

浙江本省地丑德齐的几个人不相融洽,招致北兵入境。北京的政局亦是人事多于政治。一日,浙籍议员宴客于畿辅先哲祠,主客合起来有好几桌,主人不全认识所请的客人。膺白是客人之一,而他认识每一个远来的客,这天多喝了酒,大醉。想起了许多旧事,如英士先生当选浙江参议员,他劝其如约出洋,在宋案发生前不久,此时已经成仁。最远的来客广东姚雨平先生,辛亥时率领粤军,曾在徐州和膺白同住一室,隔壁是猪棚,猪叫不能成寐。许多故事涌上来,他醉后大哭,攻击政治。起初有人以为他借醉演说,后知是真,打电话要我去接他回家。我和仲勋舅及族侄尧年,三个人去把醉子哄回家。俞寰澄(凤韶)先生是席中人,次日一早就来看他,在《感忆录》文中曾提起这事,俞先生其时为中国银行副总裁。

这年十月底的一日,是我们结婚四周纪念,年来仆仆风尘,无暇记到此日,这天我们预定往西山玉泉。忽接黄克强先生逝世之电,电由谁发已不复记忆。膺白不胜凄然,意欲南下参加丧礼,即将皮包内我的行李取出,罢西山之行,而匆匆赶到车站。去年此日,我在太平洋中船上,今年他在南行车上。我失双亲,他丧良友,皆属可悲之事。

我们初以为在北京不做官,即是在老百姓一起,而实不然。我们往来的朋友都与政府有关,不但膺白,我的师友之家亦然。北京社会,就是在政府的人,和供养这些人的人所合而成。即教育机关,年年毕业出来的下一代,亦要在此中谋出路。这些,我们后来虽司空见惯,此时还属茫然。

有两件事,中产以下家家受影响,而时时发愁。其一是“中国”“交通”两银行的钞票在市面贬值打折扣;其二是财政部开始不能如期如额发出各机关的经费。粉饰太平,帝制挥霍,与调兵遣将,三四年已将民二(一九一三)得到的五国银行团大借款吃空了。护国军起义以后,袁政府命令中、交两行停止兑现。中国当时有三种银行:其一是外商银行,其二是民营银行,其三是官商合资银行。中、交是第三者,政府以为有权可及。当时中国的币制系银本位,发钞票,而库存有法定之现银,随时可以兑现。发钞票不止中、交二行,外商及民营银行准备充足者,都有纸币流通市上。袁氏命令中、交两行停止兑现,可以增发纸币,信用一失,而中、交之票遂不复能与其他随时兑现之票格相等。我们在北京,听领薪之人,计较搭中、交票几成,商店标价,亦说明是否中、交票。此与后来抗战后一般的通货膨胀不同,即市面有价格不同之纸币,而受者发者都有伸缩争论之余地。当时的中、交票,大概六七折、七八折不定。

我要提起一位膺白的朋友,当时上海中国银行副经理张公权(嘉璈)先生,他与经理宋汉章先生议定,不奉令而无限制兑现。这举动使上海人民不受损失,使中国银行基础不动摇而益增信用,足以打击袁政府,而长护国军声势。膺白从此与之订交,二十年中,相助之事不一,而从不涉及私人利害关系。民十六(一九二七)后,国民政府与中国银行间有相成相克处,膺白屡在中间为双方所责成。下面两份电报,一为民廿四(一九三五)统制金融,公权先生被调离开中国银行时致蒋先生之电,系到莫干山请膺白代发,膺白在后面附加己见,说得极为婉转,与他向来自己率直态度不同。至撤退“大陆”时止,掌财政经济者为宋子文、孔祥熙两先生,而膺白犹思为朋友委屈求全,他下笔时甚为斟酌。另一电是汪精卫先生请张为实业部长,而公权先生未曾从过政,不知应迎应拒。两电皆膺白之稿,公权先生皆未见。公权先生为中国有数之银行家,国际亦如此认他,膺白论他为银行家中不营私产的人。他从此脱离中行而从政,似乎丧职得职,为国家则是可惜的。民五(一九一六),中行卓然有树立,民廿四,中行交与政府,皆在公权先生手。故将史料提早二十年,加入此节,似不兀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