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首都革命(第4/4页)

冯先生出示预拟的文告通电,膺白看后表示异议。原稿仅将内战罪名加在吴佩孚一人身上,对曹锟仍称总统。膺白说:“国民军倘不过为清君侧,未免小题大做了。”冯以为然,临时请另拟稿。帐中无桌椅,走向附近民居,敲门借座,世传之国民军三军通电,实半夜在民家土炕所写,其文曰:

国家建军原为御侮,自相残杀中外同羞。不幸吾国自民九以还,无名之师屡起,抗争愈烈,元气愈伤。执政者苟稍有天良,应如何促进和平,与民休息!乃者东南衅起,延及东北,动全国之兵,枯万民之骨,究之因何而战?为谁而战?主其事者恐亦无从作答。本年水旱各灾,饥荒遍地,正救死之不暇,竟耀武于域中!吾民何辜,罹此荼毒,天灾人祸,并作一时。玉祥等午夜彷徨,欲哭无泪,受良心之驱使,为弭战之主张,爰于十月廿三日决意回兵,并联合所属各军,另组中华民国国民军,誓将为国为民效用。如有弄兵好战殃吾民而祸吾国者,本军为缩短战期起见,亦不恤执戈以相周旋。现在全军已悉数抵京,首都之区,各友邦使节所在,地方秩序最关紧要,自当负责维持。至一切政治善后问题,应请全国贤达,急起直追,会商补救之方,共开更新之局,所谓多难兴邦,或即在是。临电翘企,伫候教言。冯玉祥、胡景翼、孙岳、米振标、张之江、李鸣钟、鹿钟麟、刘郁芬、宋哲元、蒋鸿遇、孙连仲、孙良诚、岳维崚等叩漾印。

这个漾电有两份膺白亲笔草稿,一份是上述在高丽营的原稿,另一份是他由北苑回家,路过无量大人胡同王(正廷)宅,邀王参加摄阁为外长,临时写以供了解国民军宗旨,为对外解释之用,系用王宅信笺,甚清楚,没有勾改。

我从东城买物回家,一心打算如何安排这一段紧要时间。这时在城内预闻真相的人,剩我一个,而膺白之已出城,尤不可稍露形迹。万一城中有备,不但事败,且将扰民。住在象牙胡同的仲勋三舅家,后园与吾家相连,只隔一座墙,平时两家同意,开一门以便往来。战事起,我提议将门取消,以资谨慎。我的用意,实怕万一连累。这日,住在三舅家的八舅梦渔,绕大门来看我,他是我家园艺顾问,种什么花树常请教他,年纪比我轻。他走时,我轻轻托他出去打一电话来,说膺白不回家吃饭。他信任我,不问理由。佣人进来报告电话,开饭我独吃。饭后,袁文钦君来访,膺白的车子是他代雇,他猜测必有事故,告诉我他家在六国饭店定有一房,随时可用。战事紧时,凡在天津租界无家的人,都在交民巷使馆区,不论医院旅馆,定房间备临时避难。我谢袁好意,答以无需。我舒坦其外、紧张其里的生活已久,此千钧一发之际,不可亏一篑之功。膺白已久出不归,车子在家候讯去接,两个侦缉队员随时可由教育部回来,我必须层层节节造出理由来搪塞,我安坐在家是很好一个局面。袁君行时已逾十时,我又托他来一电话,说膺白事毕搭朋友车归,不必去接,请我勿候。接电者进来报告,我关照大家休息,留一人候门,于是要回家要出去的人都离去,整个两层楼只我一人。添衣取暖,包好应用之物一小包,准备随时可以独自溜出,与应付非常时的腹稿,这时我始想到自己。如此彻夜暗坐,时时试探电灯有无,以测城内有否出事。直至天将明时,闻远远军马声歌声,乃摸索至三楼屋顶,遥见穿灰色制服臂缠白布之兵士缓缓而来,知大势定矣。辛亥起义,各处以白布缠臂为号,国民军之白布臂章上写“爱国不扰民”字样。

我假寐片刻,电话门铃不绝。下楼,侦缉队员首来报告,“胡同口都站有冯玉祥的弟兄,一路受盘问而来,弟兄举动很文明”等语,北京话“文明”是有礼之意。教育部汤次长(中)我本未见过,问膺白不在家,定要见我。许多与政局有关无关的人,以为冯军之事,吾家必定知道,纷来探听,不见膺白都要见我,我不能说假话,但亦避免说真话。此事经过以后,我要用许多功夫,再回到一个主妇地位。膺白后来还有摄阁等事,我的工作则兴奋至此为止。

首都革命的经过,江问渔(恒源)先生曾在膺白去世后不久,民廿六年(一九三七)的三月,预先电约题目,到上海祁齐路吾家向我问答两小时,甚满意谓有新的闻知。惜其时我将迁居杭州,文件已装箱,未能取证,曾请其如发表乞先示稿,亦允诺。不久抗日战起,遂不再提。

(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