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我印象里的日本(第2/4页)

另一军神广濑中佐的事:日俄战时,日本海军力远不及俄国。传说在一个酬应机会,一个日本海军军官在俄国军舰上故意在不经意小地方碰一碰,回来察看白手套上有小污点,知道俄舰并不如表面之洁净。日本陆军仿德国,海军仿英国;洁净是重要条件之一,他们是事事侦探过而准备的。俄国海军分开在东海(旅顺口)及北海(波罗的海)两处,相距甚远,日本海军当局设计阻止俄国两个舰队之会合,要先将旅顺口封锁,以分其力:封锁的方法是拿船来沉在海口。有名的三菱造船厂主捐献旧船四十艘,广濑中佐自告奋勇率领着沉没在旅顺口外,完成任务。这不是“敢死”而是“必死”。旅顺口铁锁横江,俄国的东海舰队困住不能用,远来的波罗的海舰队遂被日本海军一击而破,决定了日俄海军胜负。

不但日本军人如此献身,和资本家如此献财。维新元勋之风格,如西乡隆盛只有外衣一袭;一日,开御前会议,候他不至,急足往催,他正在家里张衣烘火候干。伊藤博文到朝鲜,有人警告他可能遇险,他甘心拿最后的生命作日本合并朝鲜主权土地的代价。不但知名之士如此,日本女子、日本小学生,宁走较远的路,出较多的钱,买较劣之日本自制货品,不贪价廉物美的外国货。

这样上下一心的“建国热”,究竟把日本建国成功了。看我中国,岂曾有一于此?亡命时,一日膺白与我倾谈,我们许多有建国抱负的人,生活均不足示范于人。当时我们自责,甚至归罪到上海租界,租界生活五光十色,足以销人志气,与一般内地实在太不相同了。我们见得到先进国家之“建国蓝图”,而不知各人须自备之“建国精神”和自经之“建国路程”。

在日本合并朝鲜以前,中国人对之大都有好感,存敬意。日俄之战,所争是中国的土地,但多数中国人同情日本,帮助日本,对日本战胜喝釆,把“甲午”“庚子”之事忘记。中国人固自不争气,对日本是不念旧恶,仁至义尽的。所以然者,中国当着殖民主义之洪流,欲图自强,不论戊戌维新,辛亥革命,都须步武日本,得日本之好意援助,且以日本为有色人种争光之先锋。弄到中国人厌恶日本,崇拜西洋,是后来的事。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明治天皇及多数元勋均已死去,但日本武力和产业经济,基础已固,因缘时会,他不战而胜,陈兵海上,辗转运输,大发“世界难”财。对中国积极实行其侵略,不但遏住了中国一线自兴之机,他自己的成功,亦即为其后来之祸患。经过如下。

因日英同盟之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在远东属地都赖日本海军保护。一九一四年秋,我们在新加坡亲见日本将校“以天下为己任”的尊严态度,和英国下级军官向之敬礼情况。参战国家的物资输送亦由日本海军护航,直至地中海;日本海军的气势大张。又因参战各国无暇东顾之故,不得不默认日本在东亚行动。于是日本对中国为所欲为:二十一条之提出,操纵安福系政府,占领青岛,武力承袭德国在中国的权利。日本在中国欲独霸,山东成为问题,均自此始。日本的陆军从此亦跃跃欲试。

日本海陆军人,因欧战之故,正轻心以掉天下事,而战后一般空气——一般想望,以为:德国战败——黩武者缩头,世界从此不要战争。华盛顿会议决定英美日海军军缩,比例为“五·五·三”,国际联盟又提示普遍裁减陆军。巴黎和会中国不签字,华盛顿会议议决日本归还山东权益,在日本以为列年徒劳,受国际挫折。又加军备受限制,职业军事减少,军人失去重要性,拥护天皇万世一系的日本皇军,向来成仁取义白刃可蹈的,忽然伤了自尊心。这是后来军人出轨的第一刺激。

日本工商业应战时各国需要,又填补各国平时市场,生产骤增,获利无算。社会上新添不少资本家暴发户,财无处用;这些暴发户生活奢侈,举动若狂。我和膺白在欧洲看见各国在战后生活之苦,不论战败的德奥人民饱暖为难,即战胜的英法亦家家寒酸。接到在日本一个朋友信说“成金举止若狂,一夕吃五百元一客的饭”;“成金”系日语暴发户。此种豪奢举动不但大违日本向来勤俭之风,为有识者所侧目,金钱万能还影响日本政治。到后来,各国工商业渐渐恢复,这些新兴的资本家市场减少,寻求市场与保持已得势力之心愈切,他们本身亦成问题。

明治维新是西方技术制度与东方道德精神的结合品。日本是圣君贤相的领导政治,多于人民代表的政党政治。日本当时有两大政党——政友会和民政党——他们代表资本家的色彩重。资本家生活引起社会厌恶,于是政党亦不受重视。后来政友会做了军阀工具,与侵略中国大有关的田中义一,即以大将而为政友会总裁而组阁的。政党徘徊在军阀财阀间,后来被所谓少壮军人一脚踢在旁边。

苏联革命以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学说流传日本,学术界与知识青年亦有“左”倾思想,不像从前之单纯国家观念可以克服一切。

日本是通国皆兵制,除特别免役,男子无不当兵,大部兵源在农村。他们面对着矛盾,以他们生命换得的国家光荣,为另一部人所享受,所恶用。因工商业特殊发展之故,财富集于都市,人口亦向都市集中,农村甚形困苦。他们心下不平,很易听少壮军人指使。

日本虽同英国一样——君主立宪,皇室不问政;然日本天皇系半神半人,平日不问政是超人之故,国有大事则仍决于天皇御前会议。直到其政变时止,日本是元老政治。元老是维新以来一脉相承的重臣,已退休而负重望,为一般人所知晓,天皇所信任。元老平日住在与实际行政有若干距离的乡庄,身虽闲散,心以国家大事为常课,左右有各种问题的专家,他自己对国际及本国过去未来的事能密切注意。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但不利用为个人利害。元老要做到“宁静致远”,亦须保持“淡泊明志”。国家养成了这种人,在要紧时征求其对问题的智慧和公正意见。不是崇德报功,亦非优游林下,更不可作土豪劣绅。这种元老要靠本身,亦要有机会,要靠社会容许他能公正,是可遇不可求。在最后一个元老西园寺公望以前,日本的政治一直有赖于元老的贡献。即使平常更换一次内阁,旧内阁向天皇递辞呈,报上立刻见到元老奉召入京,天皇听取他的意见后,他立刻离京回家,不再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