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我印象里的日本(第3/4页)

这种家长制度——重臣制度,维持日本政治的安定和维新的完成,使国家有充裕时间提高社会各方面的水准,在日本是成功的。吾人在中国书上见到的政治修养和社会憧憬,在散漫辽阔的中国未生效力,在日本是实现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世界秩序有大转变,日本亦然。日本原来的政治重心动摇,而新的重心还未诞生。海陆军人是日本建国柱石,靠他们,日本扬威武于世界。日本海陆军出自两个藩族系统:陆军由“长藩”,海军由“萨藩”;虽然各由一个系统包办,却不像我们的割据把持,贩私运土;他们有不可摇的中心信仰——天皇和国家。日本天皇是万世一系,故天皇与国家不可分。日本军人虽不结党营私,但他们有强烈的功名心,他们的功名心亦与他们的国家观念不可分。原有的忠君爱国观念,加上对政治现状不满而欲刷新,和个人强烈的功名心;这三件事骨子里暗含有极右的国权主义,是日本法西斯运动的主因和主力。日本国民性向来能服从,尤其军人所受军事教育,故其法西斯运动虽以佐官阶级的少壮军人为中心,必须推戴较高地位之领袖以号召,而执行其政策与办法。他们的政策——初只是空洞的“刷新政治”。他们的办法——内则“发动政变”,外则“实行侵略”,以武力造成他们所想望的事实。推出来的领袖不给他们满意,立刻挥之使去,另戴他人,故日本法西斯有无数立功酿祸的人,而始终没有坚强的领导人。他们与德国、意大利不同,没有希特勒或墨索里尼;他们是从下而上的。这些被推戴被利用的一时领袖,只有替他们支持政局,替他们在国际圆诳,替他们将既成事实合法化,替他们将错误作为功劳。佐官阶级的人在很短时期都成大将。野心的人借法西斯以自重,平凡者不敢开罪。内阁、政治家被刺者踵相接,莫敢谁何。

在日本从有纪律的“建国热”到无拘束的“侵略狂”,首当其冲者是我中国。自华盛顿会议以后日本是蓄意要报复的。他们的军备物资,准备不止一个战场的作战。日本亦有不少自由思想的人,亦有比较在世界大处着想而同情中国的人,但到他们为自己立国生存,则不论朝野文武,没有不思向外扩展,到这分际,将不惜阻碍中国的成功。

中国与日本国交,不拼个你死我活,即须在此夹缝中谋两全。两国间能见到此而努力的人不很多,而阴错阳差的事实,则往往随时随地而生。大隈重信是自由主义的人,他办的早稻田大学吸收过不少中国学生,然而为中日间致命伤的“廿一条要求”出于大隈内阁。犬养毅是中国革命党几十年老友,他对二次革命后纷纷亡命渡日的人,极力主张准许居留,然承认伪满洲国却在犬养内阁任内;距他被暴徒刺死前不久。中国方面亦然,中山先生是最早见到且得到日本同情的人,而中国最大的排日运动出于国民党。

本来日本在中国久已染指的是我东北,其理由为他们国防、工业和移民的主要线。大隈重信组阁时,日本驻英大使加藤高明回国任外交大臣,向英相格雷辞行,谈到日本与我东三省关系的重要,加藤提到日本在东三省投资,培植了不少树林。格雷答以“日本不但植林,还浇过血”;一言丧邦,格雷此语实启日本从此积极侵略中国之主因。日本原来所希望者旅顺大连租借之展期,各国在中国租界地大都是九十九年为期。旅顺大连,乃甲午中日战后日本已得而由俄国从中欺诈以去——日俄战后日本再从俄国手里夺得之物;租借期只廿五年,日本亦想做到九十九年。加藤提出植林,表示此非朝夕之功,格雷承认日本洒过血,是默契其特权。这个消息带回东京,于是野心者更加小事化大,此即“廿一条要求”所由起。读者知此时中国为何时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袁世凯称帝前数月也!袁氏签此丧权辱国条件,从此辽东半岛外,山东半岛亦招来了日本势力。

袁氏称帝不成而死,继之者在中国是段祺瑞当政,此即世所周知的“安福系”,勾结日本,借日本大外债,名为参加欧战而实未出一兵,练兵仅为内战征伐南方。“廿一条”中一部分在袁世凯时所保留者,段祺瑞时又默许之,此五四运动之由来也。

华盛顿会议以后,日本人处心积虑以准备,中国则倾心欧美,鄙视日本,而并不自求振作。中国人倾心欧美,咎由日本自取。然鄙视日本,影响日本大多数人心里,使他处处要做到中国人所崇拜之欧美无可奈何他,而使中国人心服。这点,中国人虽错,日本人是更错了。

北海之熊之俄国,昔为普鲁士铁血宰相俾斯麦所恐惧而诱之东向,日俄之战日本以地利、人和幸胜。共产苏联实为日本肘腋之患,国民党联俄容共,与日本是不相容的。这一时期的日本,对中国欲纵又收,忽收忽纵,知中国统一运动不可遏,亦知中国倒向苏联于日本不利。中国若在清党以后,各派不相争而相合,不但中国有复兴之机,对日本亦自有主动周旋余地。苏联是不喜中日弃嫌隙而合作的,共产党更不喜。无乃日本终无其度量,一着着做得使中国无与可亲之道。中国亦不求诸己,不归杨则归墨,欲利用日苏而终为日苏所利用,坐待痈之养大,不可收十。

济南惨案以后,日本派佐分利出使中国。关于佐氏与膺白间谈话,和二人对东亚的看法,我大概零星已经说过。膺白认他为能见远处,知道中日间亦须相忍为治之一人。当时日本以为田中在济南酿了大祸,使中国了解日本的人不能立足,派佐氏使华以求转圜。但膺白已经去位入山,中国民气益愤慨而无可解说,日本亦并非真有觉悟。佐氏在短短使华期中,颇得中国人之认识,向来不求了解日本的人甚喜其态度。佐氏欲来莫干山晤膺白,膺白再三推辞,请各到杭州灵隐参佛,如此相值,膺白亦不肯。佐氏归国述职,忽以自杀闻;自杀被杀无人知,但几希之有心人又弱一个。

重光葵继佐氏任,具体而微。其时日本法西斯军人已开始行动,在东三省之陆军酿成满洲事变,而在上海之日侨与海军陆战队亦肇成淞沪之战。据重光氏自言,在沪经过中国排日分子道路稽迟及查问,均忍耐不使酿成问题,而淞沪开火前数小时,上海市长吴铁城实已接受哀的美敦全部条件,日本野心者必欲肇祸明矣。重光葵解职回国时,曾告膺白:“日本军备始终为两面作战准备,实力直在十年前之上”;他解说此乃友谊,非外交官的话,暗示我们勿低估日本实力,“十年前”即华盛顿会议。淞沪停战,他在医院待签约而后割去其伤腿,恐生事之辈横生枝节。我见过当时一个中国新闻记者的纪录,因这次接触而发见对方的人情。听过人说起一个宴会席上重光葵的演说,他指着桌上鱼翅谓:“日本出鱼翅而不会烹调,经过中国厨子之手乃成美味。”这外交辞令以示合作有道;然其时他们的外交官已经只有“从恶”与“补苴”之二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