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抗日战起(第2/4页)

从此以后,我个人亦有一件小事改正,我的名号划一,以后我只用“亦云”二字了。

我捐屋的决心,有积极消极几个理由:其一我与膺白,为其职务故,所感所尝日本军人滋味最多,隐痛与敌忾心比人更甚。其二亦为其职务故,被一般人所误解,以为不主战即是主和,主和即是甘心屈辱。今烽火既起,国家的政策已定,战只有向前,各样的力量愈大愈对国家有益。“人心”是极重要的一点,我为膺白代表此意,首先提倡,以示抗战决心。此外,有些人不知吾家平日生活状况,以为总有点家藏珍物古董,我借此公开,与社会共见。自在山发出电报后,我自己即未再到此屋,不但至战后,即到现在,我未尝再经过此屋,进过屋门。膺白为我喜欢杭州西湖,且与庾村往来方便而建此屋;我为膺白喜欢建筑,建筑是他最磨功夫之娱乐,而鼓励成此屋;这所屋是吾家南南北北前后住宅中自己购地建筑,亦是最讲究的一所。设计既定,膺白对我说:“离家乡数十年,一无成就以报桑梓,乃造屋以炫后辈,中心惭愧。”于是我们决定用此屋时,尽量改变我们闭门孤僻习惯,务多开门与当地人接触;不用此屋后,赠给地方作公益之用。膺白遗嘱还提到我们此约,我今不过提早,用在当前更紧要关头而已。

我得到许多亲友的赞许;吾弟君怡在沪见报,首先来信说:“此举,虽在手足亦不能不表敬意。”在庐山几个朋友来信说:“闻讯,只有默然叹服。”我离上海时,有新银洋一包,是每年新岁用作儿童压岁钱之积存,托仲完代为随缘作有益之事。她来信曰:本拟代作救国捐,今戋戋者不再充公,已送银行入我户内;其时政府重申禁令,不得私藏银币也。吾家所有字画,大半系年节生日亲友们的赠品,我一一报告:“所惠赐,襄成义举。”江浙撤退匆匆,未有机会善用此屋,当时我所交出器物,列一清册,今尚保存,签名者七人:我的代表人王大纲,接收保管者中央银行行长张忍甫,主任翁云生,监点者民政厅长阎幼甫,科长夏翀,财政厅长程远帆,科长汪筠。昔日空负痴心,今日絮絮记此,不胜惭愧。抗战后我见过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回忆录》,提起住过此屋,一若不知此事不识其人者,故述经过。还有后来的事,下章再记。

莫干小学每年暑假在山上开暑期班,用公益会住屋上课。公益会是莫干山中国人的一个组织,全部住户分担造此会所,第一任理事长是膺白,第二任是叶揆初(景葵)先生,是住民公选的。暑期办学原是公益事项之一,由莫干小学校董会担任。这一年的八月底,正要结束山校而回庾村开学的时候,发见许多在山避暑之家不拟离山,孩子们需要继续上课,不但小学,还有不少中学年龄的男女学生。于是我与校长郑性白教导主任张竞心二人商量,拟在山上设立莫干小学分校,且添设临时中学。这“临时中学”四个字,后来在抗战八年中,以浙江而论,各地都有,然最先发起者是莫干山。山上不但有许多学生,亦有现成的教师。除性白、竞心,还有校董徐青甫、朱炎之、葛湛侯几位在山,我们商量之下,用莫干小学校董会名义筹备临时中学。这是连我六个校董的决议:由兢心担任教务,性白担任事务;一面通知在山各住户,一面由莫于小学校董会呈报浙江省教育厅,为学龄儿童紧急必要而如此办法,请求承认学生在临时中学之学历。住户的反应极快,不但读书的学生,亦有愿意担任功课的教师。教育厅的复文不得要领,大意不以临时办学为不当,但说明不能承认学历。官厅不设身处地在战时民众的一边,而只拘泥平时条文。幸亏家长和学生都不在乎承认不承认其资格,在山之家无人不来。从提议到开学,用极短时间完成。

莫干山临时中学共有初中三班,高中一班,校址即在吾家白云山馆毗连的三宅房子。莫干小学虽仍回庾村开学,山上亦附设了几班,借芦花荡小礼拜堂上课。小礼拜堂与“临中”相隔仅百余石级,如此照顾容易。所用桌椅,除庾村现成多余者外,临时由山上工人制造,白木不加油漆。我们凡可俭之事务求其俭,不可省之事丝毫不吝。向来各校用的教科书,均不一律,我们用两个原则决定:其一从多数,其二征求主任教师的意见。我们在油印的报名单上,请学生填明其原来学校所用教本。如此先得一个多数概观,商之主任教师,然后到杭州购买。后来亦有因杭州书店缺货,而从便改变之事,此时的交通应以供军用和难民为主,我们不再求全转向上海采购了。原来在山上的有英文教师二人,数学和地理教师各一,张竞心自己在文理两科都能担任些,暂时只缺高级文史及生化教师。帮我们请教师最热心的是浙江大学的郑晓沧(宗海)先生,就是译《小妇人》的一位,他介绍国文教师张惠衣、历史教师柳定生;张先生请到来山;柳先生系名学者柳诒徵先生女公子,我慕名甚久,当时顾到战乱情形,对女教师我们需要更多责任以爱护,故未及远道邀请,柳君本人大概始终不知有此事。生物教师章子琨系由浙东请来,能自己走山挑行李,授课甚重实验。我们所有简单设备及仪器都曾应用了。据学生言,都市中的学校未尽有此。自有莫干小学以来,每逢吾家年节有事,亲友馈赠都以学校用品,故莫干小学虽在乡村,而图书仪器均比较完备,这次都借给中学用了。我在此附带向这些亲友们致谢,我们都一一用到在来学的孩子们身上,未负盛意。“临中”开学之日,师生群集在白云山馆东面广场,竞心致辞,勉励学生用“最后一课”的精神读书,我介绍教师从文史先生开始。

这里我要特别提起几个人,都帮我们不少的忙。计仰先夫人汪吟霞,在膺白去世后即来吾家相伴,她的儿女晋仁、德容原是我们寄儿女,计先生做过嘉兴中学校长、浙江省教育厅长,与郑晓沧先生相熟,故托请教师及赴杭买书,都由吟霞、德容母女担任。那时我在庾村还有一辆车,我家一向乡居时不有车,有事则临时向杭州雇用。年前膺白由北方归,政整会撤销,汪院长饬将膺白在职时坐车送庾村使用,膺白谢不受,将上海家里的车开到庾村,以原已有车,为不受的理由。后来膺白卧病,时时要到杭州买药,车子很需要,以后我一直把它留下来。

吟霞母女正要到杭州采买书籍文具,我临时接到一封信,是曾在上海允中女学任教的楼文耀先生寄来。熙治曾在允中读书,我与楼君见过几面,未通过信。她这次的信是由杭州一个尼庵寄来,大意说:国难中拟有所效力,而不知何所适从,问我庾村工作中有无她合宜的事,并言她是单身,不求待遇,此时正在尼庵教小尼姑书,倘数日内不得我信,即随众他徙云云。我将原信交吟霞嫂,请其往访楼君,告以办“临中”之事,倘合意,即偕来。楼君带了洗而未干的衣服,当天傍晚即到山上,住在吾家,担任初中文史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