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抗日战起(第4/4页)

浙江大学竺校长藕舫(可桢)夫妇到山来访,他们正在打算浙大迁徙的问题。我自己在山虽未萌退志,然莫干非可久安,于大学不宜,据实以告。他们想把孩子送“临中”寄宿,我答应照顾,后来局势急转,未成事实。我想起杭州的“图书”应早搬开,请其向有关的人陈述。他谈起我所捐屋,谓闻有人提议发彩票出售,问我意见。我说:“为抗战用,已经提出,但凭政府处置。个人则不取赌博方法的。”

同学赵佩文(懋云)由她家乡四川荣昌县来信,谓江浙恐不守,请到她家避难,这是第一个来邀我的朋友。后来还有武汉方面膺白的朋友,都令我感激。我函谢佩文,我以为江浙驻有重兵,且筑有极坚固之防御工事“兴登堡线”,不想半年的坚守都不能的。

白云山馆石砌前有一棵大枫树,为全国最大的一棵,入冬叶褪深红色,以前我们在此时都已返沪,故未见过。这一年满树红叶,扶摇上天,婆娑盖地,景色正对着“临中”高年级的讲堂。我常常想,这小小山头,能作“避秦的桃源”,亦能作“亡秦的三户”。同居的计太太、楼先生渐渐以避地之说打动我,她们听到几家人家的远行计划。一日我对她们说,在山我还可以做一点自己以外的事,出门将何之?人地生疏,累朋友于心不安,无人照应,寸步难移。于是我们心又定下来,不作任何准备,但我从不劝别人留在山上。即我们学校的安排,亦只使人在山一日有一日书读,始终给人以流动自如的。伯樵、仲完曾来山上,伯樵为京沪沪杭两路局长,已在夜间疏散重要物资,暗渡钱江大桥。仲完想留在山上,又想劝我走。他们离山赴杭,我又清静下来。浙江省政府决定撤退之前日夜间,财政厅长程远帆偕王大纲到山,告我明日将离杭,在杭与伯樵等谈过,恐我出门无人照顾,与大纲商,愿否再来吾家,大纲一口答应,故立刻请他携铺盖及一小皮包,随同上山。危难中许多故人不忘我,令我感激。从此,大纲等于吾家一个子弟,助我各种事务,在抗战时及抗战后,我所经手之公私各事,无不有其一臂之劳,到一九五〇年我全家离香港到美国为止。

廿六年(一九三七)十一月的一个深夜,庾村来电话,说话者是吾舅葛振民(敬康),他刚由南京到庾村,有卡车一辆来接我,是伯樵等所安排。他告诉我,白日有空袭,在京杭国道上车须夜行,他们深夜到此,拟次日夜间回京,要我在傍晚以前下山到庾村起程。他另有小车来接敬安姨母返京。我斟酌之下,时势至此,不再以无用之身,仆仆道途。与仰先嫂商,请她携德容,并代我将熙治带走,我仍留山。康舅再来电话,我不下山,他亦不归,请勿固执。我的妹夫钱乙藜,与仲完复由南京来长途电话,谓此系最后且难得借通之军用电话,请勿负朋友之情。仲完说话等于哀求我离山,她们在乙藜家候我。一日之间,仰先嫂代为整理各人行李,女教师无家在山者均同走。性白、竞心都主张我走,减少山上目标,说我可为之事他们必继续为之。遂与性白商必要时学校、农场种种措置,我告诉他,同人安全为第一,身外之物请勿顾惜,属于我私人者更勿措意。我坚守此约,抗战八年中,性白夫妇及其他往来山沪之人,我从未干以私事。对于文件,托以不能保则毁,此事性白夫妇为我辛苦妥善保存,使我今日还有一点可贡献的史料,连装置藏山的工友,我终生感激不忘。性白夫人名李雪钧,亦属莫小教师,后亦参加我们校董会。终抗战之世,她夫妇坚守岗位,直接保全了莫干小学,间接保全了莫干山。

在夜色苍茫中,我们一行人到庾村“文治藏书楼”,此时吾家在杭州的书亦已搬到此地,我曾与浙大竺校长谈杭州图书馆的书,而我们自己的书我一点未有安排。这时莫干小学的小朋友们已放学回家,都未得见。经过膺白的坟,我默念:万一被炮毁如何?继思普天之下,何处非先人庐墓!膺白若不死,正欲“拼此一命”,则何惜此白骨?忽然一个奇想涌上心头,我托性白:此地若为敌占,临走请用泥土掩盖石碑,不留名姓于沦陷之区。

(原载《传记文学》第六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