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迟迟吾行(第2/4页)

卅七年(一九四八)的冬,我亲友中胆小而能走的人都一一离沪。这次与抗战不同;抗战时,少年人要走,这次少年人不要走。仲完邀我同到香港,我托她带出一箱文件。殷柱甫嫂往台湾时,告诉我,她虽住儿子家,总可分我一席地。我已先托她家三小姐珊姑带出一包照片,到美交与熙治。

自卅七年(一九四八)九月至卅八年(一九四九)五月,我在上海,在这段期间,我仍一心做庾村的事,教南屏的书。熙治不放心我,我差不多隔一二天给她一封信,有时几封信合在一个信封发;熙文曾来邀我同到台湾。两次大难,我已经把生命看得轻如鸿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尽一分力是一分,谢却了她们好意。

以下摘录给熙治的信,皆当时琐琐实况:

治儿:此次改革币制,经当局极力限制物价上涨,连日检查甚严,经济警察出入商店,倘通货可以稳定,则亦如天之福。从前每至月底,牛奶要改价,你写信通知饮户之烦,如不再有,岂不一快?(卅七、九、十二)

你动身次日起,七十天经济风波,令人恐慌窒息。我买了些可笑东西(卫生设备)。照条例存有美金在国家银行,此款可供家人在外读书或治病用。每次申请不得超过存额二分之一。我有三千八百元在交通银行。你可请小宝的医生和医院出证书来,以便申请。庾村蚕种一起卖出,起初大家高兴,大纲去信解说“存货不存钱”之意,明白已来不及,幸十分之四以米计。山上五一五号屋卖掉,立刻估价添造蚕室,材料虽已办好,工价算米,庾村今年一点米都未存储。牛奶日产七百磅,送出四百六十磅左右,定户不绝。自限价开放后,百物一日数加价,牛奶亦已涨四倍。最近情形甚坏,几天买不着荤菜,长蛇阵轧购,似抗战时情况。商店玻璃橱“一扫光”光景,你不能想象。大家抢购不必要物品,多半浪费,但比留着纸币好些。牛奶定户虽多,怕冬天饲料成问题,不敢尽量承应。载了两船牛粪回庾,使土地稍获益。生产工作在此时局,固困难而危险,但比坐吃总好。(卅七、十、廿三)

我不想走,以前曾自负有志,岂垂老之年反放不下温暖?乡间种种,年来困难重重,但已规模粗具。蚕牧二场,若作私人营业,业已衣食有赖,为合作社则不过一小小站台,假以三年,或可略见分晓。若环境自然叫我解脱,则系一种释放,今犹有努力余地,将照旧进行。(卅七、十一、十六)

自昨日起,盛传徐州捷报,形势稳定,人心稍安。此次最先起慌者系政府有关的人,南行木箱往往以百计;其他的人虽有钱,无此便利,老百姓愁目前柴米犹恐不及。去国是何等伤心事!况力不能久持,我不想动,并非矫情。(卅七、十一、十八)

时局日难,好姨与舅母先后来沪,舅家大约赴穗,我或与好姨同赴台。大姊前日来看我,谓时机紧急,叫我与她同行,她说我若能到你处,她亦赞成,否则去台。她去过一次,房子现成,通信处台大理学院大姊夫转。她来我甚快慰,晓敏明年可得学位,晓芳要学医,惟晓梅身体仍不大好。(卅七、十二、一)

我本拟十日与黄姨同赴港,船票未买着。行李一整再整,初拟值钱的都带走,继思所值几何而累赘若此,不如分送,故除文件外,只理自己衣服。我不去台,因不想住招待所,彼地房价已被抬得甚高,便宜之居不易得。到港亦不过安排文件,留一与你通信处,借黄姨一榻之地,可归即归。我不怕苦与险,但要自由——国家的自由。迩来行止不定,计划屡变、非撑不住,你放心。(卅七、十二、六)

自美军陆战队来沪谣传,香港、台湾生活皆高,上海较小住屋即又涨价。乡间诸君说把事业看得与生命一样重,此间牧场搬了乳牛二头,犊牛九头,种猪一对到庾村,姚正禄来坐船同去,五天可到。人以为庾村实力充足,我们其实只一点心力而已!“心力”,如今无人信此!(卅七、十二、十七)

卅一日及元旦,南屏自治会演“嫦娥奔月”,毕业同学演“北京人”,我当连去看两个半日的戏。家中物件一并不动,仅文件托黄姨带出,匆促又毁去一部。乳牛到庾,村友竟有以米易乳者,有便船时拟再送两头去。小猪明冬可配,推广须待后年。猪舍牛场在第二桑园相近,张光楣在庾照料。张龙骧先生对农教有理想,对生教合流甚了解;年纪比徐先生大三四岁,较细气,自己喜种菜,据说校前菜圃出产足供全体同仁用。(卅七、十二、廿九)

近日新闻只前方“尸作山”消息,物价之高涨已无从着意,大局虽未许乐观,但和平亦不被禁止。市上“银洋”比美金还吃香,银贵原因为外币要被收兑,且只能在都市通行。学校收费都用米价作准。昨日叔园来说,本学期只能让最大的孩子完成高二功课,其余小的暂辍学,我心里很难过,想帮忙,不过本学期大家是否能好好上学不可知,亦只得罢了。大多数人所恐惧的已非战事而是生活,少数迁地者犹过奢侈日子,如何说得过去?庾村基本工作已具备,只少现金活用,春蚕可制万五至二万张,把稳些,连秋种总在二万张以上。今年四月至八月尚需米八百担之数,本年因开办费巨,至多收回成本,以后每年可有五百担盈余,贴补学校不必再忧。但此时能否投此资,前途能否如预期之有利润,容分配?然不投资,则基础又白做,无生产而维持之责仍在我。刻与同仁商,到四月初再定。(卅八、二、七)

去年八月你走时,法币三百万元兑金圆券一元,近来米价每担要金圆券一万元。到处看见前线退回之兵,听说东头更乱。我家门前每日天亮有兵操练,下午兜圈唱歌。物价与治安,分别令人提心,还不至吊胆。这次要与从前不同,从前“程咬金三斧头”,逐渐缓和,以后怕是愈抽愈紧。庾村工作决仍进行,推动总比呆着好,不动亦须筹维持费。同仁都好,拮据了大家不畅快些,只望进一步,会明白。我明日开学,“老冬烘”做到与南屏预约的第二十学期,亦算一生很长的一段履历,可笑吧?(卅八、二、十四)

昨日正禄来说,七只母鸡在孵“来克亨”,家里的芦花鸡蛋现亦带了去,今年冬天庾村将有可观。藏书楼玻璃窗已配好,门锁尚只装了外围的。我们一切仍积极,但亦随时准备人来拿去。昨日章元善夫妇来,绍玑早知我们工作,章先生是初次了解,很关切的样子,初从外国回来的人总比较积极,去年舅公回来亦如此。报载李伯伯为和平老人回来,剪他一段谈话给你看看。庾村拟砍柴出卖,松林可得一千担柴,换一百担米。管理局有过保护森林令,尚待请准。(卅八、二、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