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迟迟吾行(第3/4页)

书我已装成大木箱,寄存科学图书馆。局势恐不免要打,不要紧,你放心。在外看报不要急,急亦无用,信尽管写来,此地已与北平可通信。国际救济会承认庾村为二等病院,允助医药品,此乃上次章元善先生谈话的结果,他曾叫我做节略去申请而获准的。庾村现有乳牛十头,犊牛九头,房地用具及近期间粮食,均划给他们,以后盼其自给自足。上海分场日产奶五百磅左右,勉强可以支持得住。(卅八、四、十一)

南京已于昨日易手,上海人心惶惶,然能走者不过少数。我昨日照常到南屏上课。饮食近又放宽,牛肉或鸡、水果不断,一切你放心。二姨夫在京,紧急时他须在所里,不然同事们会慌。京沪形势相仿,日子不会相隔太久,故未阻他。该当心时大家会管他,你和二姐等均可放心。我们一家生活照常,可通讯时总写信给你,倘隔膜若干时,千万勿着急,我是能镇定的人,放心为要。(卅八、四、廿四)

昨日赴校,只少数学生离埠,余均照常上课。校中叫学生每人携米一升,煤球十只,一点咸菜,备万一留校吃饭之用。我赴校时,大纲请假看家,因近来前方撤退军眷都住民屋,隔壁顾、沈、王各家,每家一室二室不等,供军眷用,我家曾被圈用,随时防其再来。家用每日要几张钞票甚难,开火后,支票、本票皆不通用。老头银洋虽吃香,我却一块也无,积存的上月都送庾村去了。徐场长赴庾,此地只徐杰、久林二人负责,场内亦有住兵可能。黄姨住九龙山林道二十五号三楼,以后与你通信当由她转,不能如现在快速。大多数人已苦无可再苦,吾侪生活降低与拉平实属应该,此非我如今始唱高调,我无时不在自己挣扎之中。市面有困难时,华云必为我准备各种干粮,南货海味俱有,我阻止她,她总说熙治回来即不做。玉姨婆闻知军眷要住吾家,叫我搬她家去。吟姐姐无事通个电话,不言而喻问问好。患难中有很多人情味。今《晨报》载武康、吴兴都撤退了。(卅八、四、廿九)

昨日五月十四日,我上完南屏高三最后一课。三日前,胶州路守军必欲征用校舍,限一日中迁让,曾姨电我,双方四出陈情,总算结果尚好,故昨日不独我完成十年之约,学校亦幸免中辍。课毕适逢小学部体育比赛,宋先生邀我参观,无异凯旋阅兵。上海已听着炮声,每夜发炮不停,屋为之震。居民都镇定,市面冷静,电台广告节目几全停。地摊虽多,无人过问。今晨因戒严,牛奶一概送不出。(卅八、五、十五)

自上星期以来,紧张忙碌至今,昨晚始得安睡一宵。吾家周围已成兵营,大部驻交通大学,小部在对门宋宅,附近大屋住兵,民家挤军眷无家无之。紧急时,我自譬为新闻记者,或采取现实史料,耳闻不如目睹,遂不慌亦不怨。(卅八、五、十九)

五月廿四日上午吟姐来电话嘱勿出门,心知有异。窗口望见居民向东搬家,兵士亦陆续东走。姚主教路封锁,传言军队尚在补充,本地真正战况,本地人不能真知。晚饭后炮声不绝,枪声逼近,家人互相关照警觉。夜十一时,大纲、秀达来叫我,枪声如在左右,大家至楼下书房暗坐。不久我仍上楼,搬中间之屋与福姐同榻,福姐言从未闻此大声,我亦生平初次。二时许大纲又来叫我,我们一群人在西北窗口,眼见共产军整队入市。现在市政府军管会皆已成立,开始接管,电台节目均恢复。家中住客最多时二十人以上,现皆回去。妈咪。(卅八、五、卅一)

给熙治的信皆家常事实,摘录至此而止。

自卅八年(一九四八)五月共产军入上海市,至一九五〇年二月我由粤汉路转到香港,共九个月,我不甘离开上海一步。所经为莫干山庾村学校蚕场、牧场等事,所见系上海以及到上海的人和书报,约略可忆者如下:

到上海的共产党军队,朴实健壮,甚静,不大在民众中表现。吾家对面一大宅中所住兵,远望常见其席地围坐,大概是读书学习。撤退的国军亦无败纪之事,败退而能如此,亦不算坏。惟强占民居,下级军眷入民家同住,文化相差太远,使人难堪。在民家的军眷初极恐慌,后均好好遣归。沪北迟二日占领,国军守者极尽职,共产军攻者颇耐性,闻最后以麻袋裹身滚而入,地方未受糜烂。已搭彩牌楼拟行入城式,传有文化界某老人谓:“已经进市,何必再入!”未实行。

南屏郑效洵先生兼了三联书店之事,不但季肃想辞职请他后继未果,他的历史钟点还要让些出来,颇鼓励我担任。研究历史的小组会议即在南屏,我几乎要答应,元璋排课程表已将我列入,家人力劝,我只得电话请罢。我是想以此自食其力,如担任,是受薪水的。

我第一件遇着的麻烦,是莫干牧场在上海的牛被“军管会”接去,徐场长正在庾村布置“莫牧”本场。因战事路阻,不能归来。“莫牧”的牛一部分已运到庾村,目的在育种。牛奶在乡村销路难广,系廉价义务性质,须在杭州或上海维持一牛奶房,以贴补庾村,是我们的计划。一年多来在上海成绩甚好,尚不敢作迁杭之计而战事起,迁杭不过为两面兼顾容易。“莫牧”上海分场在江湾彭浦镇,在火线内,我嘱大纲“顾人不顾牛”,安排员工到我家里来住。两个实习生定不肯放下牛只而走,与全体员工牵牛绕道到沪西,临时借到一间生生牧场的空屋。生生牧场在敌伪时有点问题,故复员后归中央信托局所接收。这次生生牧场又为军管会所接收,连“莫牧”一同接了去,我们的麻烦是由此开始。牧场属于“农林处”,农林处以“莫牧”的牛得自“联总”,应归人民,但“莫牧”亦已贴下资本,此为“民族资本”,叫“莫牧”作报告。自战后复员以来,为庾村我曾做过不少节略,均自起草。这次,大纲不忍看我再做,由他拟了一份,交与“军管员”接洽。大纲报告完事,我不拟再问,农林处长邀我面谈,我亦以年老路远辞。

俞寰澄先生接到他家庾村管屋人的信,游民砍树无法制止。我告诉他,我们十余年来造的林亦已一空,接庾村来信谓满山如剃了头。游民是穷人,不可得罪。有一时期,一手提肉一手提酒壶者,尽属此辈,真正穷人并未参与。我与寰澄先生商“莫牧”的事,不惜失牛,而无法善后,要接,请一并接去。他叫我做一节略,代交一人请教。交去的第三日,有两人来我家,言系饶政委派来,一人手持我的节略。这节略写在红格起草纸上,题目为:请示者三点,(1)我述过去工作和上海的牛被接收;(2)庾村本场还有一半牛,应如何?(3)庾村其他工作,事均相联,农业有时间性,应如何?我见过上海市政府公文,形式简单,纸和封套均属旧物,知其不尚虚文。来人答我所问:牛的事要与农林处接洽,庾村工作应照常进行,接或不接,或合作,或接而请原手做,必有合理处置。虽未得要领,然知事情要进行不要停顿。来人说话甚客气,态度沉静,看去是一有学识的青年人。我索名片,他写在纸上,并写出地名电话;另一人坐着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