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帝师李泌

朱泚败亡,长安光复,德宗接下来要对付的人当然就是李怀光了。

早在长安光复之前,德宗就已经下了一道诏书,历数李怀光的种种罪恶,同时极力褒扬朔方将士的忠贞。在诏书中,德宗宣称,念在李怀光过去对社稷有功的份上,可以赦免他的死罪,但是他担任的太尉、中书令、河中、朔方及诸道节度使和观察使等职,却要全部罢免,另授予太子太保之职;其麾下所辖兵马,命军中将士推举一个功高望重的人来统领;一旦这个人推选出来,朝廷立刻授予旌节。

诏书虽然很早就发布了,但总要派一个人去宣诏才行,否则李怀光也看不到。

回到长安的当天,德宗就迫不及待地向河中派出了一个宣诏使臣。

这个人就是孔巢父。

当初去魏博传达中央精神,其实孔巢父是非常尽心尽责的,要不是那个该死的田绪兴兵作乱,魏博的安定团结就实现了,他也不至于被搞得那么难堪。为此,孔巢父一直感到很遗憾。此次河中之行,他发誓一定要做得漂亮一点,把上次丢掉的脸面挣回来。

可是,孔巢父万万没料到——他这次非但没把脸面挣回来,反而还把小命弄丢了。

一到河中,孔巢父就摆出了一副特别严肃的公事公办的样子,把猛人李怀光的嚣张气焰一下子镇了下去。在孔巢父同志的浩然正气面前,李怀光自惭形秽,赶紧脱掉身上的官服,“素服待罪”。见此情景,李怀光的左右将士都忍不住长吁短叹。虽然他们并不支持李怀光造反,但毕竟跟着他出生入死好多年了,现在看他一世功名毁于一旦,都不免替他惋惜。

通常情况下,受诏官员“素服待罪”其实不过是做做姿态,除非皇帝要将此人砍头或流放,否则负责宣诏的特使是要请对方把官服重新穿上的。换句话说,待罪官员作这个姿态,目的是表明自己的悔过之意;而朝廷特使同样也要作姿态,目的是表明朝廷的宽宏大量。不管这个受诏官员最终命运如何,反正这套官场太极都是要打一打的,这才是上道的表现。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孔巢父偏偏很不上道。人家李怀光乖乖把官服脱了,只等他一番好言劝慰,再把官服穿上,没想到这位孔兄理都不理,连正眼也没瞧李怀光一下。

这就有点过分了。

就算李怀光过去的官职都被免了,人家现在好歹也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你孔巢父什么官?小小给事中,区区正五品,你有什么资格跟李太保摆谱?

面对这个很不上道的特使,李怀光的左右不禁都有些怒火中烧。

紧接着,这个不上道的特使又作出了更加让人无法容忍的举动——他居然当场召集众将,命他们立刻贯彻天子诏令,推举一个人出来取代李怀光。

完了。

孔巢父就这样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

要知道,诏书虽然是这么写的,但你的任务仅止于传达,并不涉及执行;何况这道诏书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你念完诏书赶紧走人就没事了,何苦充这个冤大头呢?这不是引火烧身、自寻死路吗?

孔巢父话音刚落,李怀光的左右立刻炸开了锅,旋即拔刀出鞘,冲上去把这个不识时务的中央特使砍成了一摊肉泥,连带着把跟他一起来的宦官也砍了。

李怀光冷冷地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孔巢父,慢条斯理地穿上官服,然后向左右将士下达了一个命令。

这个命令就八个字——操练士卒,严守城池!

他要跟朝廷干到底了。

李怀光纵容手下残杀中央特使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长安。

德宗又惊又怒。

很显然,李怀光知道朝廷的真正意图是想温水煮青蛙——先解除他的兵权,给他一个闲职,等到时机成熟,再找个借口把他干掉!

所以,李怀光不上这个当。既然软的不行,德宗也只好来硬的,跟李怀光刀兵相见、一决雌雄了!

但是说说容易,真的要开打,李怀光麾下的朔方军却始终是德宗的一大顾虑。尽管相当一部分朔方将士心系李唐,不愿追随李怀光造反,可仍旧忠于李怀光的部众也不在少数。朝廷要想剿灭这支军事力量,其难度肯定要比对付朱泚大得多。

一连数日,德宗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七月下旬,有个朝野瞩目的重要人物从地方上奉诏回到了朝廷,德宗精神为之一振,立刻任命他为左散骑常侍(按《旧唐书·职官志》,该职原为从三品,后升为正三品,“掌侍奉规讽,备顾问应对”,相当于皇帝的高级智囊,通常都授予德高望重的元老勋臣)。

此刻,被德宗引为智囊的这个人,就是大唐帝国硕果仅存的三朝帝师、四朝元老——李泌。

早在肃宗灵武时期,德宗就以皇长孙的身份就学于李泌;肃宗朝廷迁回长安后,李泌功成身退,归隐衡山;代宗时代,李泌禁不住代宗李豫的再三邀请和软磨硬泡,重新入朝辅佐,以翰林学士衔居于宫中的蓬莱书院,李适便以太子身份与李泌问学交游;后来,李泌频遭宰相元载、常衮等人排挤,被贬出朝,辗转担任楚州、杭州等地刺史。德宗即位后,本以为凭一己之力足以澄清宇内,不料到头来却引发了天下大乱。直到流亡梁州时,追悔莫及的德宗才终于想起了三朝帝师李泌,赶紧“急诏征之”,“命泌日值西省以候对”。

基本上可以说,每当天下不宁、社稷有难的时候,李泌必定会被召入朝中;一旦局势稍稍安定,他马上就会出于各种原因淡出人们的视野。自从安史之乱以来,李泌的人生轨迹就是这么运行的,几乎成了一种规律。如果是一般的官场中人,老这么被折腾来折腾去,恐怕早就牢骚满腹、心灰意冷了,可李泌却无怨无尤。因为他对功名利禄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所以对他来说,得亦不足喜,失亦不足忧。

李泌一回朝,德宗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谈起了李怀光的问题。德宗说:“河中与京城距离很近,朔方兵又素称精锐,如李怀光麾下骁将达奚小俊等人,都是出了名的万人敌,朕为此日夜担忧,不知如何是好?”

李泌淡淡一笑:“天下事值得担忧的固然很多,可要说到河中,实在是不足为虑。对付敌人,该重视的是统帅而不是喽啰。如今,李怀光是统帅,达奚小俊这些人不过是喽啰而已,何必在意?至于李怀光这个人,依臣看来,也不过是昏了头的一介武夫。当初,是他解了奉天之围,可他面对朱泚这种行将灭亡的叛贼,却不肯出手剿灭,反而去跟他联手,让李晟建立了消灭朱泚的大功;如今,长安已然光复,陛下已还宫阙,李怀光非但不束身待罪,反而虐杀使臣、倒行逆施,这种人无异于梦游之人,恐怕很快就会被他的部下所杀,甚至都不用朝廷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