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0页)

他决定放弃第一个构图,重起炉灶,再设计一个新的。他不断绕室环行,苦思冥想,蓦地在脑中展现出一幅仲夏的图景:几片云彩轻快地飘浮在天空中,几丛水藻轻快地漂浮在澄碧的水面上,烘托出一个晴朗、明净的世界。水面上由浅而深地留着两弯波纹,它们始终保持着亲密的平行的距离,最后消失在一丛茂密的荷叶下面。荷叶在荡漾的涟漪中轻轻颤动,几颗溅上来的水珠正在叶面上滚动。荷叶丛中有一朵亭亭玉立的素莲含苞欲放。

要创作这样一幅在静止中蕴含着微妙的动态的画,显然是不简单的任务。他明白它的难度,但他似乎感觉到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早就存在着这样一种朦胧的美的境界,而且早就渴望有那么一天能通过呕心沥血的构思,捉住这种美,化朦胧为清晰,运笔完成这幅图画。这样寄以心的呼唤和祈求的作品,才值得奉献于她。另一个艺术家的潜意识又被他忽略了。他们认为最新颖的题材,最能刺激他们的创作欲,越是艰巨的任务就越想完成它。这个潜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又起了积极作用。

他动手画起来,克服了最初的犹豫和手涩,随着笔意的深入,逐步沉入创作的境界中去。图画以外的客观世界正在逐步消失。

在他的心意中,只存在水的波动声、荷叶欹侧的媚态以及这一对甚至在画面中也没有出现的鸳鸯。这些客观事物,通过艺术家的折光,反映在他心室中的一个特殊结构的圆镜中——这是他长期绘画形成的结晶品。这对鸳鸯是多么亲密无间呀!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要爱抚它们、掩护它们、衬托它们而被创造出来的。他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得心应手,迅速用线条、笔触,用墨汁和颜料把那涌现在意境中的华严世界固定在素绢上。他赋予它们以生命。这固定在绢上的一切都活动起来,它们用着人的思想、语言、动作,想着、说着、行动着。而他自己却长时间地停留在艺术创作的喜悦和迷惘中。

如果他真能与她达到双栖之愿,跟这对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鸳鸯一样,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他发誓不再为收复燕云之事操心,收复了她,岂不比收复燕云的价值大百倍、千倍。事实上收复燕云这件事,虽然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的内心,也无非是为了满足好大喜功的欲望,而且在他的衡量中,这个欲望远不如那个欲望重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管宫闱里那些钩心斗角、没完没了的闹剧——那实在使他腻极了。只要她一进来,她们都将化为尘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理睬朝野之间的流言蜚语,那些不识时务的言官,好像夏天的蝉儿,到时候总要鼓噪一阵——否则,为什么要称他们为“闹蛾儿”?倘使她进了宫,正式册立为贵妃,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胡闹的,比不得她在外面当歌伎。

他又甜蜜又苦恼地想到她。她是他的痛苦和欢乐的源泉,也是他目前压倒一切的欲望。只要她肯点点头,她就是“李明妃”了!这是他为她预拟的封号,他有意要用这个“明”字来反衬她的“冷”的性格。

可是他做不到。

她宁肯做一个高洁孤傲、凛然鹤立于宫墙之外的李师师,而不愿做一个受到官家宠幸、人人艳羡的李明妃。这个弱女子具有无比的勇气,冷静而顽固地挡住他的一切攻势,使他真正尝到了一个失败者的滋味。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不屈不挠的,一次失败了,再来一次新的攻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躲过了宫女的窥伺,他把亲信内监张迪唤来,要张迪把这幅刚脱手的画连同他早已准备好的一顶册封贵妃用的“九花九翚四凤冠子”装在镂金匣子里一并赐予师师。他要张迪当面告诉她:今天官家摒弃一切俗务,专心致志地为她画成这幅画,希望在她的“妆台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张挂起来。他要张迪记清楚她的每句回话和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回宫来详尽复奏,不得有误。

平日,官家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命运。现在,他本人的命运要由师师的一句话来判决了。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他当真摒弃了俗务,只推说身体不畅,躲在葆和殿里看书——那半天肯定要使郑皇后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师师让他等候得很长久,直到晚晌,张迪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复奏。他说的是:“奴婢去时,贵人正在鼓琴,饬奴婢在廊下等候。后来弹琵琶的刘继安去了,谈得很久。直到晚饭后,刘继安走了,贵人才叫小藂传见奴婢。”

“这个姓刘的派头倒不小,”张迪在自己心里想道,“可他是官家身边红人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远地听他下来,就侧转身子,叉着双手向他施礼。叵耐他竟不肯赏点脸,大剌剌地腆着肚子走过去了,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哼……哎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他急忙来个急刹车,继续回奏道:“贵人赐见后,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贵人看了画,搁在琴桌上——就是那张摆在东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来道谢,却把冠子退回来了,说:‘这个不如官家收回,转赐给别人也罢!’奴婢再三叩头,苦苦哀求贵人赏收,说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万剐。贵人一言不发,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发回来。”

张迪不禁又在心里想道:“这个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低三下四的人,呼来喝去。还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门外,全然不留点面子。这个黄毛丫头可知咱张内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王太宰万事要让咱三分,高殿帅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后面转,咱还爱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么……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活该打嘴。”

于是他大声地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清脆地在自己面颊上批了一掌,立刻又趴在地上,磕两个响头道:“奴婢没有办好官家交下来的差使,特来领受千刀万剐!”

官家挥挥手,斥退了张迪,嘱咐他休得在宫里胡言乱道。

虽然他明白在宫廷的环境里,能够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怀疑过不了半个时辰,这条狗子已经蹿到皇后寝宫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让郑家的知道了又怕什么,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斥退了张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赐冠和赠画是在他的头脑中酝酿了好多天的一个猛烈攻势的开端。师师退回冠子,连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坚守壁垒,丝毫不愿退却。可是她又收下画。这幅画的示意如此明显,她岂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画,等于默认了画中的含义,说明事情还有希望。他决定明天亲自去走一遭,来个奇袭,索性把话明讲了,看她又待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