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0页)

接着他又听到她低吟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晶莹的眼泪突然流出她的眼眶。

虽然生活在绮罗丛中,成为绝代名姝的李师师,却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她是东京城里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她妈在她落地的当天就感疾死去,留下她和爹两个过活。早熟的师师还能回忆起爹用了豆浆、羊乳喂养她长大的一些片断。爹每天赚的二三十个大钱,养活自己也困难,哪能再拖上一个女儿。有人劝他把女儿卖了,说什么:“娃儿家长得眉清目秀,到哪儿去都不会吃亏。你舍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自己轻松了,也叫她过好日子。”

爹生气了,发话道:“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亲生女儿,颠倒卖给别人去养活,叫她做一辈子的梅香丫鬟?就算过好日子,俺女儿也不稀罕!”

爹说到做到,宁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女儿面上却一点不肯亏待她。还亏得几个穷朋友帮忙,将将就就地把她养到四岁。那年春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凑了一二百个钱请诊赎药,到了药店,还差五十个大钱。掌柜的把包好的药高高地挂在钩子上,说:“凑齐了钱,再来取药!”她爹只想到女儿危在顷刻,满心指望这服仙丹灵药起死回生,一时片刻到哪里去凑那五十文钱,只好两次三番地哀求,说明天凑齐了钱,一定补上,药先拿回家,治病要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

掌柜的看见这件光怪陆离染满颜色的衣衫,不由得尖刻地笑起来:“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臜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赎药,何不到保济惠民局去求布施?”

“如今惠民局的施药,都施给阔官人了,哪里轮得到俺穷人?”

一句话触恼了掌柜的。原来这家药铺子里大大小小一千多个抽屉中的药材都是从惠民局的库房里变了个戏法搬运过来的。他顿时翻了脸,拍着柜台大骂:“穷小子不长眼睛,一清早多少顾客,有工夫与你盘口舌?”两个争吵起来,掌柜的千穷万贱地骂。她爹一时情急,隔柜台一拳把掌柜的打倒在地,抢了药包就走。怎当得药店人手多,把他横拖倒拽地送进开封府。谁知开封府尹就是这家药铺的后台老板,掌柜的又是开封尹小老婆的老子,事情闹大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惹下杀身之祸。

他最后一次在牢狱里看到手里抱着娃娃前去探望他的穷朋友时,扬着沾满了靛青的手,拜托朋友道:“兄弟好歹照顾这个女小子,俺死了,来生变牛作马报答你。”

这是师师能够从别人口里听到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过不了半个月,他爹没等到结案发配,就死在了狱中。再过两年,受爹委托的那个穷朋友不知为了哪一桩,也被捉进狱里去。

失去了这些亲人后,师师就长期成为无依无靠、流浪街头的孤女,受尽生活的折磨。在她十一岁那年,隶属娼籍的李姥把她收养下来,花了一番心血,逐渐调理她成为名满京华的歌伎,改变了她的生活。成名以后,尽管锦衣玉食踵门而至,却永远揩拭不掉那深深地烙在她心头的创伤。她每次拨动琴弦,信手弹去,常会不知不觉地弹到《吴江冷》,并且低吟起《蓼莪》篇而汍澜不止。

这个时候的官家如果能以沉默的同情倾听她吟完下面的几句诗: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

她也许会改变对一个富商的轻视,把他看成至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来客,而与他款款地说话了。

她的琴声是这样凄楚,她的低吟又是这样沉痛,天地似乎又为她易了一次颜色。现在这间黛绿色的阁子,忽然罩上一层悲怆的、暗淡的银灰色。他是懂音乐的,常常自命为顾曲周郎,绝不是师师想象中的“牛”。可是他的所谓“知音”,无非是从理论和技巧上,从浮浅的、虚假的感情意义上来理解音乐罢了。既然在他的指尖上已经套上宫廷意识的薄膜,他怎能真正、直接拨动心弦,与一个哀伤自己流浪的童年生活的少女发生共鸣呢?他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无论现在和后来,在这个皇帝与这个歌伎的全部关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共鸣。只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但没有把诗句接着念下去,反而做了师师在这个时候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鼓掌称赞。于是琴声、歌声,一时都戛然而止。在师师琴台旁本来就已摇摇欲坠的大商赵乙,顿时被抛进万丈深渊。

这时天色将近熹微,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匆忙地喝过半盏杏酪,搴帏出门,怏怏而去。

感到歉意的李姥把他送出大门时,忽然惊异地发现半条街上都布满了禁卫军和内监。他们一见他出门,就立刻迎上前,把他扶上轻辇,带着那匹小乌,打道回宫。这个景象把她吓得半死。

官家第一次遭到一个女人的冷落,但他反而因此更加下定了要把她接进宫里去,成为他的私有品的决心。

3

官家再次去的时候,不再是大商赵乙,而是当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赵佶了。既然撕去伪装,他索性摆出官家的派头,把内府珍藏的“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四色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师师。他认为这种派头可能会改变师师对他的看法,很容易就能达到他的目的。果然,这一次他在镇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师师向他拜舞谢恩,做了礼节上应当做的事,并且庄重得好像在太庙里奏太常之乐、在圣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样为他献艺,可是仍然保持着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气派可能使她们拘束了。下次去的时候,有意把李姥找来安慰几句。李姥确是像他估计的那样,一见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八月十七日晚上,师师没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经发挥过蜜汁似的应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从她的骨髓中抽干了。官家极力安慰她,亲切地称之为“老娘”,并且笑笑说:“今后朕与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万不要拘礼!”成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圣口御封,当世能有几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光荣,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百计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说了这一句,偷眼瞟着师师,看看她的反应如何。没想到师师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得意起来,仍是冷冷的,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