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第2/3页)

这些纳粹分子的子女从来没有感受过父辈的正面形象,除非是在家庭中。父母将自己看作受害者,儿女们年幼时,也接受了这种看法。但他们一旦长大,多少知道了父母在战争时期充当的实际角色,自己往往又成为受害者——受其父母之害。我所采访的许多人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某种心态的受害者,虽然战争输掉了,这种心态却在家庭中造就了法西斯主义的氛围。外部环境改变了,德国和奥地利早已成为民主国家,但民族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却深深植根于那些行凶作恶者及其亲友的头脑中。因此,战后的一代发现自己夹缠在外部的民主结构和家庭的法西斯结构之中。

下面的一封信很能说明问题,信是父亲写给儿子的,儿子是奥地利青年音乐家,爱上了一位犹太姑娘。

亲爱的赫维格:
我今天写这封信,事出有因。星期五,伊娜将要返回法兰克福。此后的几天,你不会很轻松。如果你知道,你的问题同样令我牵挂,我不但用我的心而且用我清醒的头脑来判断你的情况——目前的情况乃至可能发生的情况——或许你会感到安心一些。我要你以一种友好的方式同她分手,但言辞不妨含混些。告诉她,你会写一封信给她。将所有尚未解决的事情、所有问题、约定等,推迟到日后解决,将所有事情搁置下来。我的这个建议,乃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就事情本身而言,有些问题我们两人应当坦率地谈一谈。
伊娜和你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同样也关系到我们。有许多东西,可以谈论、批评、建议、比较……你母亲和我都认为,伊娜的很多缺点,将会随着时间而消失、克服。我们还知道,你也犯了一些错误。所有这些,我们都不妨拿来讨论一番,你也听听我们的劝告。但伊娜的出身问题,却平添了一个致命的因素。今天,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已经全然不似当年。对这个问题,必须从两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来看。第一,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这确实很令人遗憾。伊娜对此没有责任。而讲到伊娜,这个问题必须巧妙地加以处理,最好暂时提也不提,除非伊娜强迫我们改变看法和态度。出于同情心,我同意礼貌地接待伊娜。星期五,我还很可能去火车站为她送行。你应当从中感受到我的客观态度。第二,你做出你的决定,我也做出我的决定,而我的决定就是,伊娜离开后,我的大门将永远向她关闭。
这封干巴巴的信或许有些粗暴,但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备改变我对生活的基本态度。另一个原因则与你有关:我知道从长远来说,尽管你有良好的意愿,却仍然难以承受那种势必摧心裂肺的负担。或许在你的世界中,不是每个人都对你持有保留或偏见,但或许你会疑神疑鬼。作为父亲,我绝对有责任提醒你注意事情的后果,明白地告诉你将犹太人带入我们的家族意味着什么。我必须讲明这一点,即使它听起来也许刺耳,或者确实就是刺耳。
我给你留出时间,劝你也不要着急做出最后决定。你如果决定了永远结束这一段插曲,就请告诉我。我还要提醒你注意一些事情,即可能的法律后果——它们本不一定会发生,我甚至希望这只是我的多虑,但这一点不能完全排除。你们在最初相互通信时,要让我知道,以免由于操之过急或考虑不周,留下可能对你不利的文字。既然你来我这里度周末,我们会有机会讨论此事。眼下平和一些,不可粗暴地对待伊娜。她的处境也不见得很好。但你要慎重,甚至不要提到婚嫁二字。如果你草率行事,你会发现,凭你现在的观念和想法,你完全无力应付周围的势力。
因此,请你体谅我的一番用心,父之于子,大抵会如此的。
爱你的父亲
1965年4月6日于林茨
又及:对周围的人,只说你的“客人”已经离开,继续完成她的学业去了。除此之外,再不必多言。

许多年后,儿子在一场音乐会上碰到伊娜,讲了他与父母的这场冲突。伊娜告诉他,她并不是犹太人,他显然误解了她讲的一些事情。但正是这种“误解”,给了儿子离家出走的勇气。现在,他是一位音乐家,主要同演奏传统犹太音乐的团体合作。

儿女们都感觉他们在代父母受过,但对此的反应,却因人而异。一位二十九岁的学生,是集中营看守的儿子,他称自己就像家中的犹太人。他们把自己看作民族社会主义的受害者,从内心推究迫害的理由——这些理由在过去的日子里足以将他们与受迫害者联系在一起,而对父母的罪过,儿女们的这种反应并不鲜见。

当这些纳粹子女聚在一起谈论他们的命运时,这种感受益发强烈。我曾问起一位四十岁的心理学家,他们彼此之间谈话,是否与同我谈话有什么不同。她告诉我,我一心想否认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她与朋友谈论这一话题时,面对的是同病相怜的受害者,而与我交谈时,却时时想到自己可能是导致这番罪恶的同谋。

另一种典型的反应是为父辈抗辩。甚至在面对确凿的证据时,一些被采访者仍然情绪激烈,声称他们不会诋毁他们的父辈。一些人试图淡化父辈的行为,说他们是些小人物,他们供职的时代并不曾有过任何集中营存在。另一些人说他们的父母是些极普通的人,其所作所为并不比其他人的父母更糟糕,而且从未虐待过他们,因此他们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疏远或者评判父母。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父母如何对待他们,而不是父母往日的行为。

与我交谈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犹太人。我会在一见面时就提到这一点,从没觉得他们因此而不自在。然而,在采访的过程中,他们会谈到我的犹太人身份。多数时候,他们想对我说明,我与我父母的关系,无疑不同于他们,因此我无法理解在曾是纳粹分子的父母身边长大意味着什么。有时,他们甚至会咄咄逼人地指斥我说,尽管我的家庭历经磨难,但我的处境要比他们这些杀人犯的子女好得多。我不得不同意这一点。受害者与害人者的子女之间,一个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活在世上,不必担心和怀疑他们的父母战时做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