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第3/3页)

在这个问题上,同样令我感兴趣的是,人们对这一现象进行的科学调查。安妮特·哈恩,一位年轻的慕尼黑医生,曾研究了德国科学档案馆和图书馆中关于这一问题的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文献。她的研究数日即告结束。在联邦共和国的档案馆中,充其量只发现了二十份关于纳粹子女心理问题的文件。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心理学家蜂拥而起,一门心思只想给德国人带来幸福和安宁,并帮助他们忘记过去的历史,从集体的野蛮走向集体的遗忘。一位大学教授被人问起为什么在德国人们很少注意父辈的行为对子女的影响,教授回答说因为这个课题不讨人喜欢。但一些纳粹子女无疑在寻求治疗。许多人生活在顽固不化的纳粹分子家庭中,或者曾经看过心理医生或精神科医生。必须承认,在他们中间,这一现象显然是心理创伤的起因。那些“救治者”如何来处理这一问题?他们面对患者做了些什么?如果他们的培训和科研工作都不包括对这一核心问题的关注,他们又能帮什么忙呢?

或许现在为时已晚。今天,那些行凶者的孙辈已是上大学的年龄,而孙辈的父母却失去了机会,没能了解自己父母的历史。行凶者的沉默可以制造一座时间坟墓。整整一代人彷徨于外部新生的民主现实和家庭旧日的法西斯理想之间,他们没能消化历史,并因此难以煅造新的民族个性——一种使历史不再重演的新的民族个性。我所采访的几乎所有人,不管他们对其父母的态度如何,都相信纳粹时代发生的事情可能卷土重来。他们的猜疑,他们对同胞中前尘旧蜕的意识,连同他们对历史重演的恐惧,妨碍了这些纳粹子女成为充满乐观情绪的公民。

这些纳粹子女不仅不能矫正他们父母的过失,而且对他们的父母缺乏必不可少的积极的认同。父辈的冷漠和沉闷伤害了他们,就算他们了解了过去,也是因为付出了巨大努力。众说纷纭的“冷血症”——父母甚至不会为他们敬爱的元首而哀痛——象征着战后家庭的气氛。子女将父母看作战争的“牺牲品”,反映了他们的实际体验。那些大英雄、导师、超人,摇身变为小人物,将自己视为命运的受害人,而非灾难的制造者。人们决不谈论个人的罪过和责任,更不必说身为父母的耻辱。行凶作恶的一代以谎言、沉默和欺骗来应付他们的儿女。在采访中,一位妇女对我说:“母亲哪怕只有一次告诉我她曾是参与者,她犯了极大的错误,她希望我——她的女儿——从中吸取教训,我也会与她和解,即使情况表明她当过集中营的看守。”

父母的沉默,连同家庭中徘徊的低迷的法西斯情绪,构成了纳粹子女们个人历史的基调。因此,他们将自己看作纳粹父母的牺牲品,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这些纳粹分子的子女,许多人代替父母扮演了受难者的角色。当讨论涉及社会或政治问题,人们联系纳粹时代来看待与政府或政治对手的冲突时,情况尤其如此。一些人将绿党比作纳粹分子,还有一些人将警察比作盖世太保。为了制造效果,人们就要将对手与纳粹等同,而将自己看作受害者。

行凶作恶者的最大失败,就在于他们不能为历史作证。他们之中的最丑陋者往往成为牢骚满腹的德国人,难以理解为什么多少年之后,他们仍被认为应对纳粹时代的恐怖负责。他们问道,面对世界上充斥的邪恶,不管是俄国人干的还是美国人干的,难道不应当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吗?

今天,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人们的高谈阔论更多地集中在历史上是否发生过与奥斯维辛类似的悲剧,却忽略了这一切何以会发生在德国这样一个信仰基督教的文明国度。政治家们公开宣称,他们这些1945年的宦海新人,没有解放的心情,只觉得自己被击败了。人们不停地辩论,是否应当树碑纪念第三帝国的全体死难者,将他们看作战争的牺牲品,而不管他们是杀人还是被杀。

这番无辜落败的说法似乎构成了新的民主方向的基础。“老一代”德国人显然没有为“新一代”德国人铺平道路。他们遮遮掩掩,讳莫如深,以至污秽山积,羁绊后人的步履。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听到一代人的声音,他们因为父母的过去,因为父母不敢谈论这一过去和不愿承认自己有罪而仍在蹒跚前行。他们能否由此迈出坚定的步伐,仍需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