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正派的安娜(第2/3页)

今天,这些事讲起来很轻松,而且令人同情。我同我丈夫不知讲了多少回。但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毫无疑问,对我来说,就是发现了父亲曾经担任集中营守卫队的头目。他被指控犯有谋杀罪。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又怎么样呢?你认为我的发现会改变什么吗?我是否应当离家出走?或匿名控告父亲和母亲多年来欺骗他们的子女?他们哺育了我,给我衣食。圣诞节时,我会看到圣诞树和礼物。我对我的孩子,或许也不过如此。父亲是杀人犯,这算怎么回事。我的生活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我们也不是什么英雄。

我们学校有一位老师,年纪稍长于其他老师,而且和蔼、友善。无论我们在课堂上做什么,他从不发火,我们一向对他不很在意。一天放学后,同学们大都离去了,他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对我说:“安娜,如果你想同什么人谈谈,尤其是关于你父亲的事,你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仅仅几天后,我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保护人。他请我去他家里。这事本身就不寻常。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第二天我去了他家,转天和接下来的一天又去了。我现在仍然同他保持联系。他现在已经将近八十岁了。我们从没谈起过我父亲。他是那种老祖父似的人,或许还像父亲。他是那么地单纯、可靠。从他嘴里说出的一切都是对的。我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就像对待我的医生那样对待他的忠告。

他对我讲了些什么?他又能讲些什么呢?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傻得从没听说过集中营的恐怖,天真得相信父母讲的一切。最初的震惊来自我发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第二次震惊来自我发现了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当然,我知道曾有过集中营,有六百万犹太人被杀害。这些都是老师讲的,但老师还讲童话,像《小红帽》的故事。我们在学校里读到十字军,再大些读到法国大革命,后来又读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毒气室。但看在上帝的份上,有谁告诉过我们,我们自己的父母也卷了进去?或者有成千上万人死于法国大革命?是的,我记得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疾言厉色地讲述罗伯斯庇尔的暴行。但谁能相信,隔壁的面包师,或学校的英语老师,或在校门口指挥交通的警察,或发放护照的官员,通通参与过战争时期的大屠杀?这其中还有自己的父亲!

历史课和其他人的千言万语,讲的都是以往的事情。而我们这些孩子,穿着洁净的短裙,戴着美丽的发带,多么可爱,多么快活。星期天,父亲将我驮在肩上,去林间漫步。父母和我玩传球,谁将球掉在地上就得受罚。糊里糊涂、无忧无虑的昨天,单纯、正直得近乎完美。

没有伤亡,没有战争,没有危险,没有一丝哀痛。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家人不必哀伤,因为没有亲人死于战争。父亲的兄弟都生存了下来,祖父和外祖父年纪大了,不能服兵役。历次轰炸也没有伤及家庭的任何成员。但或许,他们没有哀痛的原因并不在于此。

然后,那天下午,我碰到了赫斯特。我现在就这样称呼我的老师。他曾经被当作共党分子抓入集中营。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事。但是在战争结束前几个月,他身陷牢狱。他是最后一轮囚犯,这是他们为了确保最后胜利而做的事情。赫斯特不愿多谈他的遭遇。我想,他更关心的是其他人,即我的父亲那类人的所作所为。我不想一一讲述他告诉我的事情。重要的是,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在德国发生的种种暴虐,并非遥远的过去,它们就发生在我降生之前。那些挑起、怂恿、因而也参与了这些暴行的人不仅活着,而且就在我们身边。而我的父亲正是这些罪行的积极参与者。

赫斯特常常说,他有义务让我了解过去。在这一点上,他像我的父亲,喜欢谈论义务。

但如果你想听我说这一点导致了我们家的大动荡,我怕你会失望的。今天回想起来,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我们之间出现了尖锐的对立。我向父亲提出了一个所有儿女都必然会提出的问题:“你在战争期间做了些什么?”但父亲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便出来干涉了。她很生气,几乎是在尖叫,让我不要烦父亲,他在战争期间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愿谈论它。但我仍然坚持,我说在学校中,我知道了集中营,知道了毒死犹太人、枪杀妇女、儿童的事,我问父亲是否与此有关,他是否在场,参与了这类疯狂的活动。于是,他们一起冲我大叫大嚷。他们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一声高似一声,骂我诋毁自己的亲生父母,骂学校煽动学生目无尊长。他们说,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牺牲与痛苦,他们经历的艰难岁月、他们给予我的爱抚所应得到的报答吗?如此等等,但我没有屈服。我非要问清关键的问题:父亲是否在死亡营中当过看守。终于,他们崩溃了,泣不成声地重复那几句话:“报应,报应……我们的亲生女儿……熬过了所有这一切……,”等等,等等。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没有“让我向你解释”,没有歉疚,没有懊悔,没有责任。他们两人坐在那里,就像我在无理取闹,而这令他们只能绝望和哭泣。当然,事情听起来可怕,但也不过如此。我继续到学校上学,同父母坐在一起吃饭,星期日出门散步,过圣诞节,就像我们之间一向就存在巨大的隔膜。今天,在我眼中,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只剩下一个轮廓。我在这一片朦胧中摸索,看他人时只觉恍惚,分辨不清,只能感到一个模糊的外形。不论与他人怎样接近,仍然还是不甚了了。

我们家成了一种合伙人的关系。有时,我会想,如果是今天遇到同样的情况,我将如何处理。好比说我丈夫有一天被捕了,因为他涉嫌曾在几年前杀人。他没有被判有罪,但我知道他是有罪的,事情会怎样?我会离开他,同他分手吗?他是否突然间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我与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很大不同。我又能期望丈夫什么呢?他挣了钱,让我和孩子体面地生活,晚上和周末陪我们在一起,他不欺负我们,酒也喝得不多。我的要求不过如此。

也许我母亲也没有期望更多。也许她清晨起床,为他装好午餐时,想的就是只要他是一个忠实的丈夫,勤奋工作,照顾家人,其他都无关紧要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不清楚父亲的工作。几个月后,我在父亲的书桌里找到了证据。那天晚上,父母都出门了,我开始翻父亲的文件。父亲的桌子,几乎就像是个神龛,动也不许动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一切,身份证、底稿、文件、证人的证词,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我查看了各种身份证上的照片。年轻瘦长的面孔、严峻的目光、薄薄的嘴唇——这是我的父亲。岁月流逝,他却没有改变许多。现在,他成了一个有义务抚养我的陌生人。我还发现了他们的结婚照——母亲紧挨着他,两人都在微笑。他们总是这样对我微笑,可他们两人对我来说却这样陌生,这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