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正派的安娜(第3/3页)

我留在家中,直到高中毕业,然后搬了出去。我上护士学校,主要是因为他们提供住房。每星期日下午,我回家看望父母。许多年中,我总是在每个星期日的同一时间回家。母亲会烤制一个蛋糕,还会煮加了奶油的咖啡。我们谈论我的工作和老人们的各种病情。有时,我试图将话题引到战争和父亲对战争的作用上。但这毫无意义,简直就像对牛弹琴。我说的每句话都被敷衍过去。岁月没有改变他们,他们依然世故、冷漠。后来,我的祖辈在两年里相继去世。祖父曾是法兰克福的一名公务员。人们一向对我说他是个诚实、正派的人,但他对我从来不像一个真正的祖父。我们每两个月见他一面,年复一年,他总是问我同样的同题:“好啦,安娜,你是否让你的父母为你骄傲了?”外祖父在铁路上供职,我对他也不甚了解。祖母和外祖母就可爱多了。但除了在少有的几次会面中进行过亲切的交谈外,我们也很少联系。两年时间内,我家突然举行了四次葬礼。在此之前,我从不曾面对亲人的死亡,从此惧怕葬礼。现在我发现,这一切对我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我没有真正感到哀痛,虽然我穿了黑色的丧服,而且看到母亲流泪。我第一次扪心自问,我是否也失去了哀痛的能力,他人甚至亲属的死亡是否对我已经毫无意义。我试着想象,如果父母出了车祸,情况会怎样。一切照常。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不必每星期天再去陪他们喝咖啡。

但请不要误解我。我不会蔑视他们,也不恨他们,我就是无所谓罢了。家人一个个死去,先是祖父母一辈。他们当然知道一切,但对我只字不谈。两年后,父亲死了。他长期患病,在医院住了一年,最后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医院。我每天去看他。但他直到临终,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吐出关于过去的一个字。只要我想探听点什么,他就还是那套陈词滥调。一度我曾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可仍然没有指望。确实,他已不那么刻板,常常感叹战争有多么愚蠢,剥夺了他的青春,现在没有战争了,就好多了。他不是狂热的纳粹分子,只想抓住机会,改善境遇,多多挣钱,说到其他,一切都是义务。有时,他在发烧时,会讲到他的同志们,呼喊他们的名字,骂他们是下流坯。但我想知道他们何时何地做了些什么,却始终一无所得。遇到这类问题,父亲总是含糊其辞。

父亲死时,母亲和我陪伴在侧。我的脑海里,第一次浮现出“完结”一词。是的,他完结了。我已经习惯了看到病人死去,这事每天都会发生,但一些病人只能说是完结了,悲惨地死去,身败名裂。父亲的死就是如此。母亲坐在他的灵榻旁哭泣。我没劝慰她,也不可怜父亲。

当时,我已经倾心于我未来的丈夫。他正在攻读经济学。他父亲是一位银行经理。相比之下,我俩的父母没有很大不同,除了他的父母讲话的方式稍微斯文一些。保罗,我的丈夫,也是在高中毕业后离开家庭的。他父亲战争期间是位法官,谁知道他做过些什么坏事。我们二十八岁时结婚,租住了一套公寓。我们没有邀请双方的父母参加婚礼,我们对他们的伤害莫过于此了。我的母亲哭了好几天,他的父亲威胁要取消他的继承权。但我们不希望看到他们。我们想重新开始,没有旧日的人物在场。后来,我们同样也定期去探望他们。这种探望轮流进行,这个月探望我的父母,下个月探望他的父母。双方家长之间没有联系,其实他们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常常怀疑,我们——我和我的丈夫——是否真的与他们截然不同。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又会怎样做?这个恼人的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们。假如我丈夫下班归来,告诉我他有机会将薪水增加一倍,甚至可能升为部门主管,但他需要有一段时间充当监狱的管理人员。那里的犯人都是些社会渣滓,这份工作值得一试,等等。我会持保留态度吗?或者我会说,他应当做他认为值得做的事?或者我会细细盘问他,或者干脆认为不关我的事?这些想法不时闪现。狼可以在一代之间驯化为羊吗?毕竟,我们有着同样的父母、同样的祖辈、同样的教师、同样的牧师。

今天,我只为我的小家生活。我爱我的女儿。她们一个八岁,一个十岁。她们是茫茫人海中我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