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负罪的鲁道夫(第2/2页)

他通常会在桌上小碗里放一些零钱用作小费,不是很多。一次,钱丢了一些,因此,他决定给我们一点颜色看看。饭后,他将佣人们叫进屋里,包括厨师、女佣、花匠。父亲大步踱来踱去,警告说,他们有一小时揭发罪犯,否则,通通解雇。

当时我十二岁。那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日子。我尖叫着让父亲放过他们,因为是我拿了那钱。父亲勃然大怒,他轰走了佣人,疯了似地大叫大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用西班牙语讲话的,等于在佣人面前羞辱了他。这是我的第一次小小的胜利,我很自豪,我让大英雄暴跳如雷。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些犹太移民,都是德国人。我们班上的一半孩子是犹太人,另一半是非犹太人,这一半中的大多数是老纳粹分子的儿女。

但是,我们与犹太人出了校门,彼此便无来往,而且经常大打出手。那是不折不扣的团伙殴斗。我从来不善争斗,我是个矮矮胖胖的孩子,喜吃甜食,每逢打架,必输无疑,是典型的职员子弟。但其他人组成了一个团伙,玩打仗的游戏。他们截住一个犹太人的孩子,暴打一顿,于是,犹太孩子也如法炮制,如此循环往复,了无休止。我从来不跟着掺和,他们也不要我,但无论如何,他们搅得我胆战心惊。

因此,我没有朋友,既不属这一伙,也不属那一伙。我是孤家寡人,像人为维持生存的一个死胎——人工肾、铁肺、塑料心脏,组装在一起,再安上胳膊、腿。

父母生前的最后三年,我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死时,我十八岁。十五岁时,我傍上了别的男人和男孩。父母知道我是同性恋时,恨不得杀了我,或者先杀了我,再杀了自己。也许他们那场车祸不是一次凭空而来的意外。

“在德国,他们会在你身上别一个粉红的三角。”母亲冲我喊叫。她说的是那时的情况,但时光一去不复返。这里是阿根廷,谁不羡慕我的碧眼金发?我想得到谁就可以得到谁。

所以,你瞧,他们计划的再度落空了。我亲爱的父母在南美的新开端,结果却成了死路一条。最初,一切似乎都大有希望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家中重新开始:成功、华美的房屋、朋友、圣诞树、儿童唱诗班、希特勒诞辰、各种节假日。他们不再恐惧。至少在1960年之后,一切都已忘却。生活又恢复到1940年之前德国的轨道上,直到母亲在我床下发现同性恋色情文学作品,直到他们从我这里听到了一些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让他们措手不及,他们崩溃了。这些正统而又坚强的人崩溃了,垮了。

德国的荣誉毁于一旦。他们意识到我是个同性恋者后,从此精神不振。他们始终没有和我谈起这件事。实际上,我们之间也很少交谈。再没有客人,没有酒店的畅饮,没有狂欢节组委会中的荣誉席位。他们像蜗牛一样缩起来。他们为我感到羞愧。可怜的人,他们一生中第一次感到了羞愧。

我一旦意识到他们有多脆弱,就变得愈发不可控制。我带朋友回家,穿戴得像个相公,在客人面前讲话也一副娘娘腔。我就是存心要让他们受罪。

你真该看到当时的情形。不到几个月,他们就完全变了样。后来,学校以性骚扰的罪名将我踢出了校门。校长召见了我父亲。或许那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

我相信,任何罪名,哪怕是谋杀罪,也会让他好过些。可他的儿子竟然是个同性恋者。

我不要孩子,家族的这一脉应当到我为止。我该怎样向我的孩子讲起祖父呢?我同父母生活的时间太长,谁知道我继承了他们什么样的罪恶禀性?这一切再不能传承下去了。该结束了,我们引为自豪的高贵血统。如果有人问起,那么,我姓氏中的“冯”(来自)最多意味着“来自何方”。不过很快也不会有人问了。

父母生前的最后几年,我整天游手好闲。我被赶出校门,不想找工作,父母也不再烦我。我读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关于第三帝国的东西,抓到什么读什么,我一次又一次看到父亲的名字。我不想在这里提起它,它应当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但我可以告诉你,任何认识我父母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们会惊得目瞪口呆!我真想看看那副样子。

我很快知道了我父亲是什么人,然而,我好像从来就知道这一切似的。实际上,我没有得到任何新鲜东西。所有的事情,都不过证实了我的怀疑和猜测,我的脑海中开始形成了一幅画面,将我读到的和父亲讲到的还有母亲偶尔的只言片语综合在一起。每件事突然都显示出含义。或许是我杀了他们,或许是他们故意撞上那棵树,但为什么我没有也在他们的车里?父母死后,我卖掉了所有的东西,返回德国。毕竟,我有德国护照,还有足够的钱。

过去几年,我什么事也不做。我用不着工作,只要我还有钱。我不能进大学读书,因为高中没毕业,我也懒得去补考。我已经有十五年无所事事。我是个职业的倒霉蛋,我注定一败涂地。

有时,我希望结束这一切。游逛和坐等没有任何意义。我希望他们早点儿来将我带走。

[1] 阿尔弗莱德·约德尔将军,在纽伦堡被处决。

[2] 汉斯·弗兰克,纳粹波兰行政官,在纽伦堡被处决。

[3] “冯”为贵族姓氏,原意为“来自”。——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