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媚娘巩固后位,毒死贺兰敏月

一、二圣临朝

麟德二年二月望日,皇帝、皇后双双登临含元殿,百官毕至,朝班秩序井然——这是起驾封禅前在长安举行的最后一次大朝会。

乾坤并列,玉宇流光,大殿之上一片肃然,宰相孙处约立于龙墀之下,正详细汇报封禅的准备情况。一应车马、粮草、仪仗都已置备妥当,只等吉日来临。满朝文武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表情都很严肃。“二圣”临朝已有好几个月,大伙儿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尤其那些五品以下唯有大朝会才能见驾的官员。对他们而言朝堂礼仪本就很严格,现在御座之畔又坐着个女人,大伙儿都不晓得眼睛往哪儿看,既怕向上张望冲撞皇后,又怕娘娘说话时没有瞩目失了礼数,只好死死盯着手中笏板,盯得脖子都僵硬了。

宰相也有些底气不足。孙处约每汇报几句便稍作停顿,观察二圣喜怒,可谓谨慎至极——他年近六旬,论资历不可谓不深,但是居官几十年没什么突出政绩,最大长处只是办事谨慎,再者位列宰辅根本就是他不敢奢望之事。年轻时的孙处约曾有言:“得为舍人,在殿中周旋吐纳可也。”故而昔日提升他为中书舍人时,当时的宰相来济竟在给他的制书中写了“如君所愿”四字。事实也如此,他历任东西台,实心任事无愆无过,无论由谁主持政事堂,他都能身处其下游刃有余。不过朝局变换波谲云诡,短短两年间许圉师被贬、李义府被流放、上官仪被杀、刘祥道被免,朱砂不足红土为贵,论资排辈轮到他,不干都不行。他的人品无可挑剔,朝廷上下都恭维他为“太平君子”,但这位君子注定不是挑大梁的角色,因为他没有独当一面的气魄;何况他名为宰相其实手中没多少实权,既不能周旋也不敢吐纳,唯有小心翼翼看皇帝脸色行事。

那么皇帝此时是何脸色呢?

李治没有任何表情,他穿着华美的龙袍,头戴华丽的冠冕,坐在龙床上,神态却有些委顿——自从惹出那场废后闹剧后,他的风疾再度复发,又因玄奘和李孝之死心情悲痛,调养半年多才好转。而今头疼眼花的毛病已不常犯,精力却还不济,脸庞清瘦许多,鬓边白发也添了不少。此刻他正倾身倚在龙床扶手上,微合二目不发一语,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在御座上睡着了呢。

然而就在御座旁的珠帘后,武皇后倒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她头戴金翠钗钿,身着深青色长衫,上绣五彩凤凰,肩搭朱红色霞帔。这身装扮叫“祎衣”,是皇后接受册封或参与朝会时穿的礼服。不过历朝历代的皇后穿这身衣服的机会很少,因为她们基本不参与朝会,天天穿这身衣服出现在朝堂上,武媚实是盘古开天以来第一人。

从容貌上看她实在不像四十岁,非但身材如故,脸庞上也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只是今天她的脸色比平常略显苍白。此刻她妙目炯炯、朱唇微翘,时而点头时而含笑,似乎对孙处约的禀奏饶有兴趣——其实这种例行公事的汇报听不听无甚打紧,重要的是保持仪态,那道稀稀疏疏的珠帘根本挡不住什么,她希望群臣能及时感受到她的亲和力。

孙处约吞吞吐吐述说半晌,总算汇报完了,却不敢松懈,抬起头怯生生望着二圣。李治依然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如木雕偶像,倒是武媚莞尔道:“筹办得甚是周到,陛下与本宫都很满意,孙公辛苦了。”

孙处约本来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低声说了句:“为主趋驰,理应如此。”如释重负退归朝班。

李治依旧动也不动,朝会一时冷场,谁也摸不清皇帝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见司列少常伯(吏部侍郎)杨思玄出班禀奏:“陛下任命原百济王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现已渡海,新罗王金法敏遣使问候,两家勾销旧怨,今后共奉我朝正朔,谨守疆土拱卫大唐。此陛下德耀四海,洪恩所致。”

“爱卿言之有理,圣心甚慰。”依旧是媚娘予以赞许——杨思玄与媚娘之母荣国夫人同为弘农杨氏,乃先朝宰相杨师道之侄,论起来也算媚娘的远房表兄。

既然皇帝不表态,而有人说好话受到皇后鼓励,其他人便也有样学样,不多时冷清的局面便被打破,出班禀奏者络绎不绝:

“今岁大稔,山东米价每斗低至五钱,百姓丰衣足食、安享太平,皆言明君有道,期盼二圣驾临。”

“东都开建乾元殿,得灵芝瑞草,此乃龙德在田、天赐吉兆!”

“西域诸国咸感天恩,闻封禅之议皆欲朝贡影从,各部酋长纷率扈从而来,牛马驼羊,填塞道路,不可胜计……”

听着一阵阵歌功颂德之声,李治缓缓睁开二目,却未流露出丝毫喜色——不错,现在的大唐空前强盛,收服突厥、降服新罗、消灭百济,西域的疆土一直扩展到吐火罗(今阿富汗),山东丰收、百姓安泰,又重新修订了礼制,编成《瑶山玉彩》《东殿新书》《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等大典,凭这些成就举行封禅毫无愧色。可是如今这个朝廷是不是太“一团和气”了?难道真的天下太平,没有隐患了吗?难道除了歌咏圣德再没别的话可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列位臣工……”李治终于发出了声音。

朝堂立时安静,那些歌功颂德之人纷纷退归朝班,大家都以虔诚的目光望向皇帝。

“近来朕与皇后行政有何得失损益,还望臣工谏言。”

龙墀之下一片沉默。

“难道没人有所谏议?”李治又问一声,口气略显严峻。

仍旧无人发言,宛如一汪波澜不兴的死水。

李治望着这一幕,继而心中恼怒,提高声音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圣天子孜孜求谏以图大治。前朝隋炀帝因刚愎拒谏而亡,朕常以此为戒,屡屡虚心求谏。而今百官竟无所谏,何也?”

没人回答皇帝的问题,恢宏明亮的含元殿鸦雀无声,连一丝喘息都听不到,唯有那句“何也”的余音慢慢消散,仿佛数百名臣僚在一时间尽数消失了,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华丽殿堂。李治的目光逐个扫过在场每个人,无论落到谁身上,那人都匆忙垂下眼睑,不敢与他四目相对……这究竟是怯懦还是无奈?

面对皇帝的诘责,中下级官员还倒犹可,孙处约、乐彦玮等宰相就如坐针毡了,以推诿的目光互相对视了几眼,最后瞟向坐在朝班之首的李和许敬宗。

许敬宗现在的官职是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三品,不仅是太子的辅佐者,也是政事堂的实际主持人。虽然他名声不佳,品性未免有些奸猾,但作为皇帝、皇后共同信任的老臣,作为当今朝中资历最深厚的文官,谁比他更有资格回答这问题呢?然而此刻他似乎抱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准则,任凭别人如何审视,兀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犹如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