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母子分庭抗礼,明崇俨成替罪羔羊

一、饮马掖庭

窥破真相是痛苦的,素来高傲的媚娘也陷入了迷惘。日月有常,四时从经,争权逐利勾心斗角,不知不觉她已年逾五旬,回首过往的一切,哪些东西是她真正拥有的呢?作为妻子,她并未获得丈夫真心;作为母亲,她与儿子闹得势同水火;甚至作为女儿她也同样失败,逼死异母兄长对不起父亲,自曝家丑对不起母亲。所做的一切除了带给她无限欲望和痛苦的皇后之位,她还拥有什么?

更可悲的是,她的苦闷无可倾诉。摄政的企图使她和李贤闹翻,李哲只知自己享乐,李轮和太平还只是孩子;后宫嫔妃都畏她如虎,根本不可能交心;外朝重臣视如仇雠,就算是北门学士和她超升的那些官员甚至亲侄子武承嗣都只不过是以利相结罢了。没朋友、没亲戚,人活到这份上还不够失败?

无论多痛心,日子总要照样过,只是媚娘脸上那偻从容的微笑不见了。时隔半个月,商讨战事的朝会再度举行,李治的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当殿宣布因边事困扰停封中岳,并公布了他挑选的主帅人选——洛州牧、英王李哲为洮州道行军元帅,统工部尚书刘审礼等十二总管为南路军;并州大都督、相王李轮为凉州道行军元帅,统左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右武卫将军豆卢仁业等为北路军,两路并进与吐蕃决战。

朝堂再度哗然,上至宰相重臣,下至八九品小官,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当然李哲、李轮只是坐中军帐,实际作战的还是契苾何力、刘审礼等人。但皇子领兵乃是朝廷大忌,败则有性命之虞,胜则声望大增威胁储位,先皇李世民不就是例子吗?这安排明摆着就是针对太子李贤。

喧哗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皇后。媚娘在帘中清清楚楚目睹了这一幕,望着一脸尴尬的李贤,望着面色铁青的郝处俊,望着怒不可遏的李义琰,还有幸灾乐祸的裴匪舒、王德真等人,她忽然笑了,这笑带着一丝绝望——跟我有何关系?这主意是你们皇帝自己定的,你们跟他算账啊!好好好,反正我身上的是非够多了,不在乎再添一条,任凭你们怎么想吧。

群臣当然要劝谏,李治当然要拿出理由,说了一通皇子们应多加历练的托词,当然还要言明这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与旁人无干;群臣当然不会信,当然还要一再劝说,最后李治当然“不得不”收回成命,一切都仿佛是让权之事的重演。媚娘始终一语不发,静静望着李治,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解释,看着他赌咒发誓表态,看着他无可奈何的神情,却将李治的内心瞧得清清楚楚——前番假装让权,发觉贤儿声望甚高,于是你堵完我的嘴又翻过脸教训贤儿,拿哲儿、轮儿领兵来吓他。而且即便你坦言是自己的主意谁也不会信,到头来百官都以为我挑拨是非。你借我压贤儿,又借众意来限制我,这一手玩得不错嘛!

一场闹剧般的朝会结束,李治竟还满脸无辜对她感叹:“朕不过想让哲儿他们做点儿正事,怎么群臣都不理解呢?”

媚娘心灰意冷,没兴致跟他争辩,只淡淡一笑:“也不怪他们,如今许多事连我也不能理解……”

此事过后没两天,李治宣布晋升李义琰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对啊,打完巴掌喂个甜枣,光来硬的也不行,不能和李贤闹僵。又过两天他又做出决定,升高智周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对,这高智周虽然学问很好,却是个唯命是从的老实人,既然添了个太子一派的宰相,就要再添个他能掌控的,这样才能继续平衡下去嘛!

媚娘全看明白了,这个病夫从头至尾都在玩权力制衡的把戏,而回溯当年的李义府和上官仪、许敬宗和许圉师,一切恩怨又何尝不是李治在推波助澜?原来媚娘还抱有一丝幻想,想寻个恰当的时机与李治推心置腹,现在看来只能是对牛弹琴。这个男人除了他的皇权还在乎什么?天下至亲者,夫妻也;至疏者,亦夫妻也。

此后媚娘再未对朝政提出半点意见,似乎对一切失去兴致,只剩日复一日的混沌蹉跎。由于李治的犹豫,与吐蕃决战的统帅人选一直没选定,战事一拖再拖。好在令狐智通等将严守边关,刘仁轨又在洮州(今甘肃临潭)组织兵马,继而朝廷增派裴行俭赶往协助,总体上守有余而攻不足,噶尔钦陵死缠烂打啃不动边疆重镇,又恐唐军反扑,留其三弟噶尔赞婆率精锐部队转攻叠州(今甘肃迭部县),自己督率大军带着劫掠之物撤退,边关风波暂时平息。对媚娘而言,她心路上的波折却远没有结束,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已至深秋九月。

长年累月勾心斗角,媚娘早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在宫苑中游逛了,这一天心血来潮,她在朝会后信步而游。肃杀的西风吹谢满园鲜花,太液池只有凋残的荷叶,龙首山仿佛笼罩在一片哀婉中,时而凉风袭过,卷起枯萎的木叶飞向遥远的天际。范云仙很适时地将大氅裹在媚娘肩上:“娘娘,天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媚娘不语,似乎漫无目的地信步向西而去,渐渐行至麟德殿前。北门学士每日都在这边伺候,近来不见皇后,众人心中甚疑,尤其元万顷,早有些按捺不住;听守门宦官禀报,忙不迭从偏院跑出来:“请娘娘安,诸书皆已修成,接下来臣等……”

哪知媚娘竟未加理睬,径直朝着右银台门而去。范云仙虽猜不透她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却也晓得她心情不佳,又不敢阻拦,只能谄笑道:“已过午时,午膳已备好,娘娘还要出宫吗?”

媚娘随口道:“好久不曾涉足西内,我想回那边看看。”

“奴才这就备车……”

“不必麻烦了。”说罢她已当先迈出宫门。

出了右银台门,正对面是与东内蓬莱宫一般高的宫墙,而墙的另一边便是东宫。媚娘转而向北,沿着东宫北墙根向西而行——她也曾想过与李贤和解,但时至今日她早已忘记该如何做一个慈母了。低头从来不是她的作风,况且还是向自己儿子低头,更何况即便李贤能释怀一切,谁能保证那些宰相以及左右小人不继续构陷离间?事到如今,实属骑虎难下,早已出现裂痕的母子情义恐怕再也难以弥合了。

她紧贴着东宫墙根,一边走一边抚摸着那略带斑驳的高墙,不多时已至东宫正北的玄德门。大门紧闭着,门楼之上率卫林立,虽比不上皇宫大内,却也格外威严;墙内却隐约传来一阵少年的欢笑声,不知李贤是否正与近侍、户奴蹴鞠嬉戏。媚娘怅然一笑——春宫的欢笑何等熟悉,却又何等虚幻缥缈,曾经李建成、李承乾、李忠、李弘也都有自己的快乐时光吧?从古至今最危险的差事就是太子,大唐定鼎传了三代,而或死或废未能承继大位的东宫之主已有四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