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媚娘瓮中捉鳖,李贤暗动杀机

一、伎止于此

仪凤二年(公元677年)春,久病缠身的天皇李治宣布举行籍田礼,虽然百官担心他龙体欠安上书劝谏,他还是执意前往,在宦官的帮助下艰难地犁了九垄地。帝王亲耕意在劝农,但李治的举动似乎另有深意,回想当年媚娘有孕他独掌朝政时的籍田,这次在天下臣民面前亮相又是要针对谁呢?

然而改元也好、籍田也罢,并不能真正有助于国事,大唐依旧被边庭纷争困扰着,就在李治亲耕后不久,新罗的战火复燃。

事到如今金法敏的用心已暴露无遗,什么谈判、称臣、遣使入贡全是假的,唐朝大军来了就笑脸服软,大军撤走便故态复萌,就是要凭山高路远、海表之隔将大唐的战意拖垮。大唐虽有强兵,一则道路遥远补给困难,二则吐蕃之患不得不防,三则高丽、百济的遗民久不顺服,面对新罗的反复无常也没有良策,更糟糕的是朝廷羁縻之策失当,错用高藏、扶余隆,加速了局势恶化。

高藏无疑是个尴尬人物,昔日渊盖苏文弑杀先王,将其扶上高丽王位。他这个国王从一开始就是傀儡,权力都把持在渊氏父子手中,被人操控半辈子,糊里糊涂就成了亡国之君。虽然李治表现出胜利者的大度,任命他为工部尚书,却有职无权。如今情势变化他又被派回辽东,任辽东州刺史、朝鲜王。虽然大唐宣称要帮他复国,但很明显这个朝鲜不同于原来的高丽,只是一个大唐用来统治辽东的傀儡政权罢了。高藏已当了太久的傀儡,再不想听人摆布,一回辽东他就私下与旧部接洽,企图真正复国,惜乎做事不密,很快就被朝廷察觉了。李治怒不可遏,火速派人将其抓捕回京。

高藏获罪又影响到另一个傀儡扶余隆。原百济王子扶余隆被朝廷任命为熊津都督已有多年,此人生性胆怯,惟大唐之命是从。然而自从与新罗开战以来,他的表现实在不堪,先前新罗侵犯百济旧境,他不敢抵抗闻风而逃,坐视城池失陷、部下流散;唐军反击他也不肯出力,畏惧敌人再来,赖在北边不敢回都督府。高藏获罪后他更逮住理由,声称要避嫌,忙不迭地弃官逃回洛阳。

高丽、百济旧境就此陷入混乱,大大小小的义军蜂拥而起,新罗趁势攻城夺地,收编武装。此时唐军只剩薛仁贵独撑局面。他因大非川之败获罪,本就是将功折罪,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但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唐,又孤悬海外寡众悬殊,勉强取得两次小胜后终在伎伐浦惨败,折兵四千,伤者无数。薛仁贵无可奈何,只得带领残兵渡海回国——至此,大唐又失去了对新罗、高丽、百济三国的控制。

消息传至长安,李治欲哭无泪。从贞观十八年至总章二年,两代帝王苦心孤诣征战二十五载,耗费无数辎财,万千将士搏命沙场换来的对三国的统治,仅仅维持十年就失败了。更可恼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却给别人做了嫁衣,原本弱小的新罗成了最大赢家,吞并百济以及高丽一半的土地,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对李治而言消灭高丽是他超越父皇的证明,如今这项功绩丢了一大半,无论对他的信心还是病体都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以致风疾日渐严重。为了夺回失地挽回颜面,他强撑着宣布整备兵马再征新罗,无奈文武百官和太子李贤力谏,痛陈国家内外忧患,李治再三权衡最终作罢,暂命李谨行坐镇辽东暂作防御,并派投效大唐的盖苏文之子、右武卫大将军泉男生持节赶往辽东,宣扬圣命、安境抚民——百济之地全失,新罗大军已推进至大同江,尚在大唐手中的还剩半个高丽国,赶紧保护好这片土地,绝不能再丢啦!

安排已毕李治余怒未息,下令削去高藏一切官爵,流放邛州(今四川临邛);革去扶余隆实职,命其闲居洛阳,不得觐见。薛仁贵也再度获罪,又被流放象州(今广西来宾),这位昔日立有救驾之功的大将彻底失宠,耳顺之年潦倒岭南。

停止东征无疑是明智的,此时最大的强敌不是新罗,而是吐蕃。而且据北方诸州传来的消息,臣服已久的突厥也蠢蠢欲动,这个隐患也不可不防。眼下当务之急是操练人马、休养民力、积累财富,以备应对西北可能发生的战事。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方至四月又生变故,尚书右仆射戴至德中风病倒。前番张文瓘卧病,刘仁轨领兵在外,高智周、来恒都不是独当一面的角色,于是在文武百官推举下,太子左庶子张大安跻身相位,同中书门下三品——固然张大安是凌烟阁功臣之子,资历深、学问好,但此举首开东宫官晋升相位之例,足见太子对朝政的影响之大。对此媚娘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快,反而乐观其成,但是病魔缠身只能顺从众意的李治又作何感想?

也是时气不佳,五月份河南、河北又出现干旱,正在养病的李治得知消息,决定派使者到各州安抚百姓。侍御史刘思立上疏称:“今麦秀蚕老,农事方殷,敕使巡抚,人冀天恩,必聚集参迎,妨害生产。既行赈给,须立簿书,无驿之处,劳扰更甚。农忙时节,废须臾则亏岁计,不如委州县赈给,待秋后闲时出使查赈,给政绩,行褒贬。”天子使者巡抚各州,虽说打着赈灾的旗号,可到哪儿不是远接高迎?有的地方官为了往上爬,聚敛民财逢迎钦差,反倒给百姓增添困扰。李治览奏而悟,改由各州刺史查访赈济。

众宰相谨遵圣命督办此事,李贤也很体恤百姓疾苦,没少为此事操劳。以往朝廷政务之所以纷乱不断,皆因中宫、东宫之争,现在媚娘当起“好好先生”,政务反倒比先前和顺许多。不出两个月光景,受灾百姓得到赈济,民间对太子以及郝处俊等相赞誉颇高。似乎鉴于政通人和,李治又静极思动,鼓励百官向朝廷谏言。

很快,一份抨击选官制度的上书引起关注:

今礼部取士,专用文章为甲乙,故天下之士,皆舍德行而趋文艺,朝登甲科而夕陷刑辟者,虽日诵万言,何关理体?文成七步,未足化人。况尽心卉木之间,极笔烟霞之际,以斯成俗,岂非大谬?夫人之慕名,如水趋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若取士以德行为先,文艺为末,则多士雷奔,四方风动矣。

上这篇奏疏的只是一介小吏,胆子却很大,不但指出科举取士的弊端,还明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将根源归结到皇帝身上。实事求是地说,李治力倡科举与他酷爱文学诗词有关,但理由绝不仅于此。一者,他的皇位是斗倒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才稳固的,推行科举也是为了遏制权门东山再起;再者,取士要有明确的标准,以德选才固然好,但德行优劣的准则是什么?“举孝廉,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没有标准空谈唯德是举,终会沦为家族背景、官场人脉的比拼。反之,科举取士虽存在许多弊端,使不少有才无德的小人混迹朝堂,但相较察举、恩荫还算公允,毕竟向寒微子弟敞开了仕途之门,维系了王朝稳定,不能因一瑕而毁全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