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7页)

他做出一副谦虚低调的样子,垂下眼睛,让姬家人憧憬一下耀目的前景。其实,他一点儿都不相信满基或者其他人能与他相提并论,他们远远挣不来他那四万美元。偷眼一瞧,春发满意地看见,有不少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目光望向远方,心里盘算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那天,自己就能在那边的山里修上一座坟。就在这时,人群背后有人问道:“满基变成富人回乡的时候,会把外面讨的那个老婆带回村吗?”

“当然不会了。”春发叔不紧不慢地说。

“那拿她怎么办呢?”

“从哪儿找的,就把她留在哪儿。”

人群中传来一阵嗡嗡的艳羡声,这个办法既英明又干脆。外面的女人习俗不同,讨回低地村会带来歪风邪气。老人们纷纷称赞春发叔的决断,他让他们先别作声,然后告诉蠢蠢欲动的族人们说:“外面讨的老婆自己会照顾自己。我离开加利福尼亚的时候,那儿有三个老婆。旧金山有个墨西哥老婆,在山里的两个地方各有一个印第安老婆。她们都为我出过力,所以我也帮衬她们。我给了她们每人一千美元。”大家被春发叔的仁义惊呆了。

春发叔最后说道:“一个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回乡,回到苦苦等待着他的老婆身边,等年纪大了,再找两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个家就很美满了。”他又说,“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下,男人的日子过得可真是有滋有味!”春发叔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身后的三个太太都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年轻的赌徒姬满基同意了叔叔给自己安排的婚事后,春发叔并没有按传统给邻村孔家送去一千件糕点——令嫒抵得上黄金万两,几件寒酸的糕点不成敬意,请不弃笑纳。他送去的点心有两千零四十三件,意思是,这个庞大的数字本可以像他所期望的一样大。每件点心都有盘子大小:有塞入碎坚果和糖的软糕,也有夹着肥油肉馅的硬糕,其他的糕点也都装饰着价格不菲的蜜饯。他还送来六十九头猪、四只红毛小鸡和四大条熏鱼。为了显示财力雄厚,春发叔又添上了四十七根金条,根根都用红纸包裹。往孔家扛嫁妆的仪仗队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长。

新娘家里从嫁妆中挑了两头猪斩下头尾,包在绸布里送回姬家,意思是说,娘家已经收下了这份厚礼,感激不尽。而女方这边给男方送去了三份礼物:一条给新郎当腰带用的绣好的红布;一只钱包,以后新娘帮助新郎挣下的万贯家财尽可以往里头装;另外还有两条长裤。

可以料想,这场婚礼的场面肯定大极了,一下子就能把同期举行的另外三十一个人的婚礼比下去。离姬家后生们赴港登船的日期还有两个礼拜的时候,婚礼举行了。两个低地村庄极尽所能,大肆操办了一番。几天的婚庆仪式结束后,年轻的姬满基把新娘带回家,拼命想在自己登船之前让她怀上孩子,可惜没有成功。

那天早晨,春发叔把他的一百五十名本地原住民集合起来,准备让他们踏上赶赴广州的为期三天的行程。到了那里,他们会搭蒸汽船去香港,再搭轮船去美国。春发看着面前这一群眼神呆滞、纵欲过度的年轻小伙子。“在水上锻炼锻炼,他们就结实起来了。”春发叔安慰自己。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能把这些自愿卖苦力的小伙子健健康康地送过去,他就有理由期待惠普尔医生委托他再招募更多的人过去,一个人头两美元。于是他在队伍里到处走着,给这个拍拍肩膀,给那个整整衣领。当他来到侄子姬满基面前时,简直没认出来。年轻的赌徒两个礼拜没醒过酒,十天没下过床,看上去好像连一百码都走不出去,连广州都到不了就得垮在路上似的。春发叔想到他得依靠这个小伙子给客家人传令,便抬手在他脸颊上来来回回扇了几个耳光。小伙子的眼珠子慢慢对准了焦距。

“我没事儿,”这个赌徒嘟嘟囔囔地说,“有一回,我在澳门醉了三个礼拜,就是没有像孔姑娘那么好的女孩儿陪着。”春发高兴地看到,只要有差事给他干,这个厚颜无耻的年轻赌徒马上就能进入角色。

“你在檀香木之国肯定是好样儿。”春发叔安慰年轻人说。

“希望如此。”新郎官答道。他对叔父说话的样子稍微有点儿僭越,一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平起平坐的态度。

现在,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从山上走下来一队客家人,他们全都瘦瘦的,穿着粗布衣裳,脑后拖着长长的马尾辫,面孔黝黑。要是两个月前,这样一支队伍的到来意味着战争,而现在,不过是彼此暗暗嫌恶。客家人趾高气扬地走到本地原住民站着的地方,春发叔产生了与自己的偏见相反的念头:“他们到了新的国家,一定能干得不错。”一个客家人也能为他挣来两美元,他以后还想再多挣些,所以春发叔想过去跟他们鞠个躬打个招呼。然而,他又意识到,这样一来本地原住民们会认为他是曲意逢迎,族人恐怕不会放过他,于是春发叔只得照老规矩对他们怒目而视。这两支队伍就这样傲然相对了好大一会儿。将近一千年来,两族人民毗邻而居却互不往来。他们一旦碰面就非死即伤,之间只有过一次通婚。眼下,他们带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血海深仇,就要一起乘坐轮船到一座小小的岛上去了。

满基打破了这沉默的气氛。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跟客家的一位查姓的头领说:“我们现在就要出发去广州了。你们有些人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查姓头领仔细打量着这位年轻的本地原住民,掂量这句话是否有什么恶意,然后他沉着地答道:“他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醒过酒了……跟你一样。”

“我喝的是自己的喜酒。”满基答道。

“他们也是。”查姓的客家头领答道,两边的人全露出了微笑。

这一小队人马开始往前走。本地原住民边走边看着低地村和那亮红色的祖宗祠堂。这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精神土壤,列祖列宗们的永居之所。他们的老婆也留在这儿。有不少人的老婆已经怀了孩子,并把娃娃们的名字写进了凉亭里的牌位。到了夜里,列祖列宗们的幽魂会在这片土地上的坟墓间游荡。离开黄金谷,哪怕只有短短几年时间,也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惩罚。

“我很快就会回来!”满基喊道,他并不是冲着老婆喊,也不是冲着专横跋扈的叔父喊,甚至不是冲着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

“我会回来的!”他冲着列祖列宗们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