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7页)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到达广州。一路上,本地原住民们结成一支队伍,而客家人结成了另一支队伍。风餐露宿的生活使得姬满基很快就恢复了精力。他两只眼睛冒着精光,脑瓜子转得飞快。当他走进那座伟大的城市,找到惠普尔医生移交劳工时,心里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能偷偷溜开几个小时,去跟码头上的英国水手痛痛快快地赌上几局。可惜惠普尔医生已经弄了一艘船等在那里,并把这群劳工直接赶上了船。他叫大家集合,不紧不慢地对他们用英语说了一席话,并让翻译进行了解释:“如果美国人取道香港把你们弄出中国,一旦船在码头上被人看见,官府就会把你们全都处死,因为你们竟敢离开中国领土。所以我们得坐船去澳门,在那里才有可能活着离开。”

满基快步走到翻译身边说:“到了澳门,我必须去见我的老东家,跟他告个辞。请把这一点告诉美国人。”

翻译和美国人讨论了一会儿,然后说:“没问题。但是其他人必须在船舱里过夜,直到船从香港开来。”

满基心里暗暗叫好,开始幻想在赌桌上的最后几个小时,他会发上多么大的一笔财。那翻译走了回来,一句话就冲破了他的幻想:“美国人记得只有你会说客家话,所以不允许你离开舱房。”

满基对这个不公正的决定表示抗议,可翻译跟惠普尔讨论了一阵子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得留在船舱里。”

澳门的海岸线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低矮的白色葡式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穿着欧洲制服的卫兵们懒洋洋地走来走去。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客家人,全都来到甲板上站成一排,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码头。一座外国都市,却耸立在中国的海岸线上。每两百个华人里头就有一个欧洲人。这里是神秘异邦在中国的领地。这里山高皇帝远,非中非葡,然而无论在中在葡,这里都堪称首恶之地。对于精通澳门种种下三滥门道的姬满基来说,这里却是实干家的天堂。满基看见了春宵院铺着瓷砖的屋顶,于是柔情蜜意地想起被他带过去的好几个姑娘。她们身体结实,性情活泼,在里头干得来劲儿着呢。再往远处,满基看见了让他饱尝过大喜大悲的赌场。船渐渐靠岸,他的兴奋之情也达到了顶点,只见他在本地人中上蹿下跳,低声对他们说:“借我点钱!我要去赌场,回来的时候本钱能翻上一倍。”有些人不信任这位厚脸皮的堂兄,有些人则敬佩他的胆量。最后他收来一大笔铜子儿。“明天见了,”他悄声说,“别告诉那个广州的傻瓜。”

船靠岸时,华人推推搡搡地一哄而上,葡国官员高声喊叫着传达命令。一片混乱中,满基脚底抹油,消失在码头上一排排的货堆之中,从一条小巷赶到了春宵院。

“你今年的清明节不比往常吧?”妓院老板冷冰冰地说。

“我成亲了。”满基说。

“啊,那敢情好!”老板搭着话,“男人都得有个听话、耐心的老婆。自打成亲那天起,我的好日子才算开始,现在我已经子孙满堂啦。”

“我还要离开中国,到檀香木之国去。”满基实话实说,“我是来收拾东西的。”

“你要走!”东家大吼起来,“我费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钱……”骂着骂着,他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你是说,檀香木之国?”

“是的。甘蔗园。”

“那可太巧了!”妓院老板喊了起来,用手拍着膝盖,“我正好有几件重要的事要在那儿办。”他走到一沓文书前,找出一张几年前去了檀香木之国的本地原住民寄来的信件,那个人还念着春宵院老板在澳门的生意多么红火,于是写信来求他帮忙。

满基的老板用牙叼着这封信,仔细打量着小赌棍,问道:“愿不愿意帮我做件难事儿?”

“有钱赚吗?”满基开门见山地问,不愧是春发叔的侄子。

“有钱赚。”

“那我就干。”

“就知道你会干。”

“什么事儿?”

“我有个姑娘捆在小屋里。本来想把她送到马尼拉去的。我们这儿用不了她,原因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愿意把她送到檀香木之国我的朋友那里去吗?”

“我愿意。哪间房间?”

“那个白俄妞儿住过的那间。”

满基把赌钱的事儿丢在脑后,穿过一条窄过道儿,踢开一扇熟悉的门。里面的窗户都拉着帘子,暗室的地上倒着一个绑得结结实实的姑娘,下巴被捆得紧挨着膝盖,又饿又渴,几乎没了知觉。

满基用脚给她翻了个身,只见她身上是一件不值钱的蓝棉布大褂和裤子。一双天足说明她是一个客家人。满基厌恶地摔上门,回到东家那里。

“谁要客家人啊?”他质问道。

“没人要。”妓院老板也赞成,“我给王将军的兵付了一笔钱,让他们绑几个姑娘来,结果他们弄来了这姑娘。我要把她送到马尼拉去,在那儿他们看不出分别。”

“要是我把她送到檀香木之国去,能拿多少钱?”满基问道。

“二十块墨西哥银圆。”东家回答。

“现在给钱?我要在赌场上把这钱翻上一番。”

“现在给一半。”狡猾的妓院老板同意了。

他给了满基十块墨西哥银圆。年轻人马上就想去赌,东家劝他说:“你最好喂她吃点东西,她已经被捆了两天。她被送来之前,给那几个当兵的折腾得够呛。在我这儿,我又怕付了钱她人却跑了。”

“你给的钱多吗?”满基问道。

“买客家人,一个我用不上的客家人?”

小赌棍回到房间,嚷嚷着让一个女佣给他拿来热茶和米饭,然后拉开了帘子。脚边躺着一个年轻的客家姑娘,约摸十八岁。就算她脸上的伤口好了,估计也不会漂亮到哪里去,而且被绳索一捆,也看不出来她整体上是不是好看。出于看看究竟的心理,而并非关怀和怜悯,满基跪在地上,动手解起绑着的捆绳。他松开绳子,听见姑娘发出呻吟声。但他注意到,即便如此,她的四肢却没有自然伸展恢复正常。那是因为被绑的时间太久,肌肉已经处于痉挛状态了。还是出于看个究竟的心态,满基轻轻地把她的双手展开,并把她的胳膊往下拉到身体两侧。他把她的肩膀往后推,听见她的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姑娘深深地呜咽着,昏了过去。随后,女佣拿来了托盘,满基把茶水沾到她的嘴唇上,于是她慢慢恢复了神志,喝起水来。她喝得那么贪婪,让满基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叫人又拿了一些过来。茶水的热力在她体内循环开来,姑娘恢复常态,清醒了过来。她恐惧地看了看托着自己的男人,但是对方那种喂她吃米饭的神态,那等着她一口口嚼着米饭,生怕有人抢走了似的充满爱意的神态……这些让她觉得,也许他跟另几个在清明节前夜把她掳来的人不同。那三个礼拜中,他们拖着她和其他几个猎物穿过田野,那些遭遇太悲惨,她反而统统不记得了。出于本能,她感觉这个男人不会如此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