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他踢你了?”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悄声问道。

“是的。”

“一个无知的、没教养的德国人踢一个日本人?”

“是的。”

“今天全日本都将蒙受羞辱。”来看他的人嘟囔着,他们也感到十分耻辱,然后离开了。

只剩下龟次郎一个人。他转过脸去,对着墙壁抽泣起来。他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得想个办法复仇,这是至关重要的。就像来看望他的人所说的:“全日本都将蒙受羞辱。”

他那大块头、四方脸的妻子明白他内心的煎熬,用各种温柔的方法使他平静下来,细心地往溃烂肿胀的伤口上抹药膏,但她的做法没有任何效果。日落时,丈夫宣布了自己的计划:“我要去借石井君的剑,天黑之后,我要偷偷溜到鲁拿的房里,站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切腹自杀。这将给他带来极大的羞耻,日本将恢复荣耀。”

“不!”顺子恳求道,“那个愚蠢的德国人不会明白的。”

“他早晨在我的尸体上摔个跟头之后,就会明白了。”龟次郎答道。

“哦,不要去!”顺子哭了起来。她和丈夫共同生活还没满一年,然而她已经发现,丈夫是她耳闻目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丈夫又善良又开朗,生活简朴,乐于帮助朋友。他有时候也喝醉酒,但喝多了就会笑个不停,最后只得伏在她的肩膀上才能回家。在所有的日本人集会的公共场合,丈夫都会代表祖国的荣誉。他穿着伊藤上校的军服,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就算是为了国家的荣誉,她也不愿意看到丈夫在鲁拿那样的恶棍家门口切腹自杀。

“龟次郎,”她悄声说,“别想那把剑了。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等你的身体好些再说。我给你吃米饭和鱼,这样你就会跟以前一样强壮。然后你躲在小路上,等那个鲁拿一过来,你就扑过去把他打倒,然后用鞋子踢他两脚。”

“德国人可是大个子。”龟次郎说。

“那就多找几个人帮你。”顺子策划道。

“我不会躲起来的,”龟次郎说,“有损日本的名誉。”

“那就走到他面前,”顺子说,“然后把他打倒。”

龟次郎和德国鲁拿的身高差距,似乎比顺子和德国鲁拿的身高差距更大,于是这小个子劳工躺在病床上又想出了另一个方案,既能羞辱那位鲁拿,也能恢复自己受损的名誉。他等待着自己恢复力气,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同时探听那位鲁拿的行踪,并设下陷阱。他守在一条德国人回到监管者营地的必经之路上。当龟次郎看见那铁塔似的鲁拿走过来时,他由于激动而浑身颤抖着。德国人跟他差不多擦肩而过的时候,龟次郎突然高喊起来:“凡・史莱姆先生!”

对方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握紧拳头,摆出一副自卫的架势。接着他便认出,劫持者是那位模范工人龟次郎,鲁拿已经忘了自己刚刚抽过他一顿鞭子。他稍稍放松了戒备,问道:“你叫我干什么?”

令他惊奇的是,那小个子日本人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草鞋,像一位德国戏剧里的少校一样,站得笔直,用沾满尘土的草鞋敲了敲面前人的肩膀。此时此刻,龟次郎以为自己会被对方一拳打倒,而他那些藏在树丛里的朋友们正准备蹦出来围攻鲁拿。

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大个子鲁拿稀里糊涂地瞪着莫名其妙的攻击者,他低头看看光着的脚,耸了耸肩膀。

“你说话,龟次郎?”他问道,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龟次郎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个不知荣誉为何物的男人。他转过身去,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一瘸一拐地往营地里走去。大个子鲁拿更糊涂了,眼睁睁地瞧着龟次郎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他走在路上,听到旁边的甘蔗地里有人发出压抑着的嘲笑声,当他突然转过身去找的时候,除了摇曳的甘蔗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那天晚上,酒川龟次郎成了石井营地里的日本英雄。

“再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羞辱那个鲁拿的!”崇拜者们求他。

“跟我对我老婆说的一样,我走到他面前,喊道:‘哎,你,凡・史莱姆先生!’然后我就脱下自己的草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敲了他的头?”一个没有在甘蔗地里的日本人问,“他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藏在甘蔗地里的男人说:“他呆住了!他害怕了!我都能看见他发起抖来!他那时候是多么可怜啊!”

“我认为咱们应该喝点烧酒庆祝庆祝!”一个岁数稍大点的男人建议,他为龟次郎给石井营地争气的举动感到十分自豪。庆祝还没开始,石井君便气喘吁吁地从卡帕跑来,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起初,石井君喘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充血的眼睛里迸出眼泪,然后冒出一句:“我老婆跑了!”

“纯子小姐?”大家都喊起来。

“她跑到火奴鲁鲁去了。”那备受打击的男人哭号起来,“她说她在考爱岛住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问,“难道你不能把她按在床上吗?”

“我们在床上挺好的。”石井君说,“但她嘲笑我,说我没有西装。我求她。可能你们有人听见我们在屋里打架了。”

他呆呆地站着,这个被抛弃了的男人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难堪和羞辱。石井营地里有几个男人特别为他感到遗憾,因为他本是个读书人,花了不少钱才从日本弄来一个妻子。他最后弄到的女人是夏威夷最漂亮的姑娘,然而他却留不住她。营地里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龟次郎太太,那位被他抛弃了的五短身材的方脸女人走到他跟前说:“忘了那位行为不检的姑娘吧,石井君。在船上的时候,我们就看不起她,我们知道她当不了好妻子。丢脸的不是你。我对所有人宣布,丢脸的不是石井君。”

小个子书记员看着他从广岛找来的粗壮女人,十分凄凉地喃喃说道:“你原谅我了,顺子小姐?”

“我早就原谅你了。”粗壮的农家姑娘说,“因为你让我找到了真正的旦那桑。”她用的是日语里的“旦那桑”,也就是老爷的意思。虽然她从来没有哪件事让龟次郎做过主,然而她还是用那种低三下四的妇道人家的规矩说出了那个词,然后她垂下了眼皮。所有的男人心里都想着:“龟次郎换来了这样的妻子,多么走运。”

在他们自己的小屋里,龟次郎对妻子悄悄说道:“今天晚上我一想到纯子可能是我的妻子,就禁不住发抖。”

“她也会从你这里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