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7页)

十二点过五分,杰克逊上尉走进了餐馆,坐在一张美远志君给他预留的桌子旁。上尉点了一小碟腌萝卜,用筷子熟练地夹着,酒川心里暗道:“他吃‘酱菜’做什么?配寿司吗?”

十二点十分,酒川礼子匆匆来到餐馆,看她那笑眯眯的样子,全身都急不可待地向前凑过去,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她恋爱了。她没有碰那军官,但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却寸步不离。她用叉子挑了几块萝卜,礼子的父亲从街上监视着,想:“真是一塌糊涂。她拿着叉子干什么?”

整顿饭,小个子日本人都痛心疾首地看着女儿跟豪类约会。她刚要离开,龟次郎就沿着旅馆大街跑到他的朋友坂井的店铺里问:“坂井,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看见了?”

“是的。你说的是真的。”

“长谷川也要把他女儿从理发店带走。”

“让理发店见鬼去吧!我拿礼子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龟次郎,弄清楚那个豪类是谁,然后就去海军,让他们给他调职。”

“海军的人会听我的吗?”龟次郎问。

“在这种事情上,会的。”坂井十分肯定地说,然后他又说,“但你最重要的工作,龟次郎,是给你女儿找个丈夫。”

“我已经找了好多年了。”小个子炸药专家说。

“我当媒人,”坂井答应,“这可不容易,她现在已经被豪类糟蹋过了。”

“不!别这么说。礼子是个好姑娘。”

“但大家全都知道她正跟豪类约会呢。哪个讲究脸面的日本家庭会要她呢,龟次郎?”

“你会拼命想办法的,是不是,坂井君?”

“我会给你女儿找个丈夫。一个正派的日本人。”

“你是我的朋友,”酒川热泪盈眶,他离开之前还谨慎地加了一句,“坂井,你能找个广岛人吗?那样更好些。”

酒川太太整个早晨都在家里做腌白菜,下午她要去马克・惠普尔太太的流动红十字包扎队。这个工作可不容易,因为那个房间里的每个女人,除了惠普尔太太之外,都至少有一个儿子参加了222部队,领导这支部队的正是惠普尔太太的丈夫。大多数日本女人聊的都是有关意大利战场的话题和日本小伙子们遭受的惨痛伤亡,然而只要悲痛的情绪溜进房间,惠普尔太太——她娘家姓黑尔——就会无一例外带来一些新的、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一次,她说:“罗斯福总统本人已经宣布,我们的小伙子们是在星条旗下战斗得最英勇的。”稍后她又说,“本周《时代周刊》报道说,咱们的小伙子们去萨勒诺休假的时候,其他部队在他们出发时,在火车站向他们欢呼。”惠普尔太太总是把日籍士兵称作“我们的小伙子们”,夏威夷的其他豪类也开始这样叫起来了。

这样的下午必定充满伤感的情绪,不管是谈论伤亡情况还是谈论胜利,酒川太太的双脚穿着美国式的鞋子,十分酸痛——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穿这样的鞋子——所以急于回家休息,却发现丈夫在家里,而不是在理发店。她还没问,龟次郎就喊了起来:“你养的好女儿!她爱上豪类了!”

这几个字是酒川太太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语言。她承认,有些日本姑娘公开跟豪类成双入对,但那些姑娘都来自不顾尊严的家庭,有几个还在战争的压力下当了妓女。酒川太太怀疑那些姑娘其实都是贱民或者冲绳人。任何日本姑娘都会顾及血管里流动着的高傲的血液,而不会……

“坂井把他的女儿从理发店领走了,以防止她被糟蹋了,长谷川明天也要把女儿带走。”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咱们这下完了。”然而一种更深的担心攫住了他,他瘫在椅子里,酒川把脑袋埋在双臂里,抽泣着说,“咱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丑事。”

酒川太太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儿会给家里抹黑,她踢掉了脚上的美国鞋,揉捏着脚指头,跪在失魂落魄的丈夫身边。“龟次郎,”她悄声说,“我们教礼子当个正经的日本人。我敢肯定她不会给家族抹黑。肯定有人跟你撒了个弥天大谎。”

小个子炸药专家猛地把妻子推搡到一边,大跨步穿过房间。“我看见他们了!她差不多在大庭广众下亲了他。我一直在想,她那天下午说不舒服,到底是去了哪儿?跟豪类出去了。她说去看电影的那天去了哪儿?跟豪类坐着黑色轿车兜风去了。我夜里听到一辆汽车停下,但我太傻了,明摆着的事儿就是看不明白。”

这时候,礼子姑娘脸上带着爱情的红晕,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家来了。她一走进了房间就立刻从父母脸上看出自己东窗事发了。父亲用令人心碎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我的亲生女儿!跟豪类在一起!”而母亲仍然不知道这件丑事,问:“是真的吗?是真的?”

由于内心的信念,礼子姑娘觉得双眼热乎乎的,这信念支撑着她与父母争论,她答道:“我恋爱了,我想结婚。”

谁也不说话。龟次郎瘫倒在椅子上,捂住脸。酒川太太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儿,然后做出一副夸张的可怜相,好像礼子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个孽种似的。礼子心里暗笑,可随后那心力交瘁的父亲突然发出震惊的喘息,于是礼子跪在父亲身旁,急匆匆地说:“杰克逊上尉是个很出色的男人,父亲。他善解人意,还在日本住过。他在西雅图有很好的工作,他觉得战后也可以在这里定居。”她顿了顿,因为父母都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说,“不管他去哪里,我都想跟他一起去。”

父亲慢慢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从女儿身边走开,用受惊过度、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但你是日本人!”他痛苦地喊着。

“我要嫁给他,父亲。”女儿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但你是日本人!”他也重复道,抓起女儿的手说,“你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液,你有着伟大民族的力量,所有的一切……”他想解释她的建议是多么荒谬,可说来说去,总是回到一个超越一切的事实上,“你是日本人!”

礼子耐心地解释:“杰克逊上尉是个可敬的人。他的工作比这里所有的结婚对象都更好。他大学毕业,银行里还有不少存款。他的家庭在西雅图是望族。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但是我要告诉你,让你明白他是多么难得。”

龟次郎厌恶地听着女儿喋喋不休地说着,看上去似乎礼子还要继续说下去,他突然在礼子脸上打了一耳光。“丢人现眼!”他喊道,“彻底不要脸。关于你的闲话已经把理发店都毁了。坂井家的姑娘辞职了。长谷川家的姑娘也是。你做出了那种事之后,没有哪个讲究脸面的日本人家想跟咱们沾边了。”